这几日将立秋了,夜间微冷,滕太后受了点寒气,精神略微不佳。
此日正在殿内养神,就见雪海神神秘秘进来,拉着熊嬷嬷出去了。
滕太后眯着眼睛瞅着两人有些鬼鬼祟祟,还以为他们不知商量什么事儿,却也没有在意。
隐约雪海似说了什么,熊嬷嬷惊叫:“什么?”可见是真受惊,竟破了嗓儿。
滕太后有些不耐烦,便皱起了眉头:“你们在吵嚷什么呢?”
雪海便向熊嬷嬷使眼色,熊嬷嬷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竟没看见雪海的眼色,迷迷瞪瞪地看着滕太后:“太后……奴婢……”
雪海咳嗽了声,熊嬷嬷才停下来。
滕太后索性坐起来:“你们有什么事儿瞒着我?还想搞鬼不成?”
雪海不做声,面上却露出一丝笑,上前来伺候汤水,一边道:“太后,咱们怎么敢有什么事儿瞒着你呢……”
滕太后冷哼了声,熊嬷嬷也走过来,脸色青青白白,竟仍是个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样子……
滕太后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有些好奇:熊嬷嬷是个老嬷嬷,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识过,按理说不至于会被吓得色变,如今却……
可雪海分明是使坏不许熊嬷嬷说,滕太后斜睨两人,倒要看她们卖什么关子。
如此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外头有人道:“皇上驾到……”
滕太后听了,倒也罢了,慢条斯理喝了口汤,横竖刘泰堂每日都要来请安的……也是寻常,于是便没有动。
只是雪海却一反常态,竟然往殿门口急急走出了几步,伸长脖子往外看……而熊嬷嬷也跟着呆呆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回头看看滕太后。
滕太后一眼看见,更是纳罕。
雪海仔细看了一眼,忽地叫道:“来了来了,真的是!”
熊嬷嬷闻言,呼啦一下就奔到雪海身边儿去,瞪圆了眼往外看:“啊……啊!”
滕太后见两人大为反常,皱眉道:“你们两个做什么呢?都站在门口……成何体统?”
熊嬷嬷这才奔回来,看她身躯浑圆,行动起来却十分敏捷,双眼更是瞪得跟铜铃一般,又惊又喜似的叫道:“太后!……您快自个儿看看吧!”
滕太后一惊,心竟怦然跳乱,手在榻上一按:“出什么事儿了?一个个失惊打怪的?是皇上有事儿不成?”
滕太后略有点惊慌地问了这句……殿门口,皇帝正走了进来,稀奇的是,身边儿还有一人。
而刘泰堂走的极慢,手也紧紧地握着那人的手……
滕太后定睛,一眼看到皇帝身旁的人影,整个人一个恍惚,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滕太后缓缓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那人……
熊嬷嬷忙过来搀扶住她,道:“太后、太后您快看啊!”声音里也是止不住的颤抖,隐隐带了几分哭腔。
此刻雪海已经在那边拜了下去:“奴婢雪海恭迎懿公主回宫!”
滕太后听了这话,身形一晃,失声叫嚷道:“锦懿……锦懿!真的是锦懿回来了吗?”
熊嬷嬷一手扶着太后,一手擦泪:“太后,是啊,您瞧瞧,真的是懿公主回来了……老天开眼啦!”
滕太后颤巍巍地往前一步,那边雪海忙回来,跟熊嬷嬷一块儿扶住她,太后却不理两人,只望着前头那人。
刘泰堂见状,便看向身旁的小庄……而小庄见太后如此,那脚步便也不由自主加快了,竟挣脱皇帝的手,往前跑了几步,唤道:“太后……”
小庄扑在太后怀中,半跪半倒,太后则一把将她抱住:“是我的锦懿回来了吗?”瞬间老泪纵横,看不清面前之人。
刘泰堂从后追了上来,想扶住小庄,见状……眼睛却也湿润了。
小庄听着太后哽咽的声音,再也忍不住,竟失声哭了出来:“太后……是我回来了……是锦懿回来了,太后,锦懿很想念您……”
毕竟是从小养大的,有一份类似骨血亲情的牵连,无法割舍。
滕太后亦是紧紧地把小庄抱入怀中,两人抱头痛哭,什么宫廷规矩,什么体统……不顾一切,全都忘记。
这一场相见,恍如隔世,冷静自持如小庄,城府内敛如太后,均都失态……
良久,熊嬷嬷跟雪海搀起太后,刘泰堂半扶半抱起小庄,太后兀自不肯松开,仍紧紧握着小庄的手,似乎唯恐一撒手就会失去。
小庄双足着地,忽地一个趔趄,太后早看出她比之前瘦削好些,脸色也是苍白着,见状便道:“怎么了?”
小庄苦苦一笑,不愿说出自己的腿上有伤,生怕太后激动之余又加伤心,便道:“太后不必担心,只有些头晕……”
刘泰堂在旁看着,脸色有些不妙,他早在进宫之时就知道小庄腿上受伤……他本是一路抱着小庄进来的,只是在太后寝殿门口才放下……还是小庄一再要求的。
但虽然把她放下,却仍握着她的手时刻照应,之前才被迫松开……此刻见小庄不肯透露伤情,刘泰堂也明白她的心意,便也替她遮掩,道:“太后别急,锦懿这连日颠簸……又在路上受了些惊吓,需要好生地将养几日才行。”
滕太后坐回榻上,闻言点头,就把小庄又抱了过去,打量着她的眉眼儿,缓缓地抚过她的脸颊:“可怜见儿的……怎么竟瘦了这么多?这下巴都尖起来了……必然遭了罪……”眼泪顿时便又涌了出来。
小庄依偎太后怀中,道:“太后别为我伤心,劳您跟皇帝哥哥为我担忧,已经是不孝了……如今又害您落泪……更是锦懿的不是……”
滕太后道:“你这孩子,总是一心地为着别人着想,什么时候你肯为你自己多想想,我也就放心了!”熊嬷嬷递了帕子,太后便拭泪。
刘泰堂在旁看着,想到小庄方才硬挣脱他的手奔向前,也不知道那伤如何……当下便道:“母后,锦懿舟车劳顿,不如让她先歇息会儿……再叫太医来给她看看,我特意叫她回宫来,就是想先让她好好养养,也让您放心。”
太后抱着小庄,不容分说地道:“自然是得先叫她回宫,难道就送回解家?人之前可是在他们家丢的……哼!”脸色有些冷然。
太后说了两句,低头看小庄,却又换了神情,见她脸白如纸,越发显得两只眼睛更大。
太后心中丝丝地痛,皱着眉,喃喃道:“可怜我金玉一般的孩子,在外头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苦楚……”太后说了这句,依稀恍惚中……耳畔,竟又响起那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太后抖了抖,用力抱着锦懿:“不怕,现在好了……都好了,不用怕……”
太后十分担心小庄的身体,于是便依了刘泰堂所言,把小庄安置自己宫中,又传御医。
刘泰堂见太后仍守在小庄榻前,便向着雪海使了个眼色,雪海走出几步,行礼道:“皇上有何吩咐?”
刘泰堂道:“想个法儿,叫太后暂离片刻。”
雪海有些疑惑:“皇上……这是……太后这会子哪里能离开懿公主半步呢?”
雪海乃是滕太后素来的心腹,向来心细体贴,之前锦懿可能回宫的消息,她便是太后宫中第一个知道的,却严守秘密,不曾提前泄露。
刘泰堂便不瞒她,低声道:“锦懿在外头的确吃了苦,腿上受了伤……还伤的不轻,方才又那样动作,我怕她的伤不妙,可这事不能给太后看到,一来太后受不得那些……二来也叫她老人家又伤心。”
雪海忙点头:“皇上说的是,奴婢知道了……”
当下雪海入内,只说太后的风寒未痊愈,要喝药……好歹将太后暂时支开。
此刻御医也到,正在诊脉,刘泰堂亲自上前,动手挽起小庄衣角,往那腿上看了一眼,——虽然用了本真送的回春散,伤口愈合了有五六分,但仍能看出当初受创时的那伤口……刘泰堂眉头一皱,牙关不由自主地竟紧咬。
留御医跟宫女在内照料,刘泰堂大步出了偏殿,站在门口,忽然握拳,用力一拳打在了身边的柱子上,发出极大声响。
素来跟随皇帝左右的首领太监宝峰亦被吓了一跳,看看左右无人,才唤道:“皇上……”又忙去看皇帝的手是否受伤。
刘泰堂将手抽回……牙关紧咬,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眼中是烧灼的怒意。
皇帝咬牙道:“……朕一定要诛那元凶九族!”
宝峰回头看一眼殿内忙碌的御医们,道:“皇上别急,横竖有的是时间慢慢查明,但凡是有的……一个个儿都跑不了,皇上现在千万要忍住……别叫人看出端倪来,也别让懿公主看出来,她是个多心的人……身子又娇弱……”
“朕知道,”刘泰堂深吸了数口气,怒意跟杀气退下,神色有些伤感,道:“太后说的很是,锦懿总是习惯为别人着想,但凡她多为她自己想想……唉……之前在回来的路上,朕说要接她进宫,她居然问为何不送她回解家……她自然是怕朕会因她跟大臣相恶。”
宝峰叹息:“懿公主真是……唉……但也就是因这份至善的性情,也不枉太后跟皇上都疼她疼到了心尖儿上。”
刘泰堂道:“这又有什么用?本欲爱之,反遭其害……”
刘泰堂叹了声,手在柱子上轻轻一捶,额头靠上去,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拼了违抗太后之命……也要将她留在……”
皇帝还没说完,宝峰猛道:“皇上……这话不能说……这话……太后可以说,皇上万万不能说。”
刘泰堂看他,过了会儿,便点点头,道:“朕只是,看锦懿的伤……一时之间有些心神慌乱了,罢了……你说的是,不说了……何况,就算是再后悔也是枉然。”
皇帝说到这里,苦苦一笑,心中想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知君用心如明月又如何,不过只是个还君明珠双泪垂罢了……”
自刘泰堂亲迎了小庄回宫,小庄便歇在宫内,一过便是三日。
而懿公主平安归来的消息,也飞快地从宫内传到宫外,一时之间传的沸沸扬扬,引以为奇谈。
龙都百姓都知道懿公主夜晚坠水,发动皇朝精锐却遍寻不着,人人都道是“天妒红颜”,谁知时隔多日,竟又好端端地回来了,因此街头巷尾,流传着好些奇异故事,譬如有人说,懿公主受菩萨保佑,有神光护体,坠水不沉,才大难不死……云云。
在宫中,探望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只是滕太后担心小庄身子,不喜她受太多打扰,因此这三日来,得以探望的,只有两位:皇后跟宜妃。
皇后是带着小太子来的,此刻小太子已经能够蹒跚行步,张开双手,摇摇摆摆,时而顾盼,口中咿咿呀呀地叫,一举一动,都甚是惹人喜爱。
皇后刚把太子抱到榻边,小太子便张开双手,嘿嘿笑着往小庄怀里扑。
皇后怕压到小庄,正欲拦着,小庄却把小太子抱了过去,道:“想来这离开的日子并不算太多……太子却仿佛长了好些了呢,这好像都能说话了。”
皇后笑道:“这小家伙虽然是小,可是却精灵着呢,这宫内,他跟两个人最亲,一个是太后,另一个便是妹妹你了……一见了你们就笑……你瞧,笑得多欢快,还往你怀里钻……连见了皇上都没这么亲热呢,对我这个当娘的,他也没这么亲。”
小庄看着小太子天真无邪的笑容,叹道:“娘娘毕竟是他的亲娘……大概太子看见我面生,以为是什么好玩儿的……”
说到这里,便听得小太子“嘿”地笑了声,张开手,嫩嫩地小手指便捏上小庄的脸颊,一边儿捏一边嘿嘿笑,口水顺着嘴唇边儿流下来。
皇后又惊又笑,道:“瞧这个小家伙,真是顽皮的不成!”便掏出帕子给太子擦口水。
小庄也忍不住笑,看着小太子笑得如许灿烂,脸颊边儿上也旋着两个尖尖地酒窝……看起来竟有些眼熟……
小庄顿时就想起成祥来,一时却有点发愣,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皇后见她忽然之间怔了,怕是太子缠了他,便将小太子抱了过去,问道:“妹妹,你可好吗?为什么脸色好像有点……”
小庄醒悟过来,便道:“不妨事……”
皇后望着她,体贴地说道:“千万不可以大意,你啊……先前倒是不觉得什么,那夜出事儿之后,整个宫内都觉得空落落地,人心里也惶惶然,总觉得像是缺了什么一样……如今你回来了,就好像吃了定心丸,宫内的气氛都不同了……”
皇后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小庄的手:“以后啊,可千万好好的,知道吗?”
小庄点头:“姐姐放心,以后我会留神的,不敢再让太后皇上和姐姐忧心了,不然我岂不是罪人了?”
两人正说着,外间报宜妃来到。
顷刻间,一股清雅淡香先飘进来,而后是宜妃徐步而入,先向着皇后见礼,起身后,便快步走到小庄跟前,目光相对,宜妃的眼圈儿飞快地红了起来。
小庄道:“宜妃娘娘……”她的腿伤,因受了御医叮嘱,皇帝下令,不管是谁来,都不许她擅动,就是怕万一有个反复……因此就算皇后来,也只是榻边说话。
小庄略微一动,宜妃已经将她一压:“锦懿!”
小庄停了动作:“请娘娘恕我无礼了……”
宜妃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的泪便坠下来,宜妃拿帕子轻拭,道:“什么娘娘……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我也不怕说,你怎么竟跟我这般生分了?”
小庄哑然:“宜妃姐姐……”
宜妃吸了吸鼻子:“这才对,我之前都没叫你懿公主……就是因为咱们之间处的好,跟外头其他的人不同……娘娘别见笑,我一时忍不住……”
皇后抱着小太子,道:“宜妃妹妹别这样儿说,锦懿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回来,咱们这些人,哪个见了不感怀、百感交集的呢,这不也是人之常情么?只是别哭了,别惹得锦懿也跟着伤神,那就不好了。”
小太子刘明见又多了一个人,便没有再笑,只是瞪大了圆溜溜地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时不时地伸出手去往小庄身边挣,似还想回到她怀中去。
“娘娘说的很是……”宜妃点点头,拭干泪水,便仰头微笑:“好妹妹,让我看看……果真是瘦了好些……必然是吃了不少苦……”
宜妃说到这里,忽地面色一变,道:“说起来,不由我又想到了廷毓那个不争气的……实在该狠狠地打他才对,前几日刑部把他拿去,怎么不趁机打上几棍子……才解我心头之恨!”
皇后听到这里,就看宜妃。
小庄愣了愣:“……少卿大人,进了刑部?这是怎么回事?”
宜妃也是一怔,旋即脸上露出懊恼表情:“锦懿你还不知道?这……我以为你都知道了……是我多嘴,也是因为我恨着廷毓,若不是他照料不周,怎会叫你出事,怎会害你受苦?所以才一时失言……”
皇后此刻便道:“因为妹妹的身体不好,皇上也怕她费神,所以这些事情……没有人跟她说。”
宜妃皱眉,急忙致歉:“是我不对!锦懿你别放在心上,再说……那件事已经查明无罪,人也早早儿地放了……我刚才说打几棍子,不过是赌气的戏言……”
锦懿见状,便并不追问,只微微一笑道:“宜妃姐姐不必介意……只要少卿大人平安就好了。”
宜妃点了点头:“不必管他了!幸亏你回来了……就好好地在宫内养上一段日子,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三人说到这里,外头一名宫女快步进来,走到榻前,道:“参见皇后娘娘,懿公主,宜妃娘娘……启禀懿公主,外头……解大人求见……”
小庄听到“解大人”三字,心头陡然凉了一凉。
宜妃却睁圆眼睛:“说什么?哪个解大人?是丞相还是……”
那宫女道:“回宜妃娘娘,是解少卿大人。”
宜妃拧眉:“什么,他怎么来了,也有脸来?”
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看宜妃,目光从小庄面上扫过,看着那宫女,问道:“此乃后宫,少卿怎敢擅自而来?”
宫女道:“回皇后娘娘,少卿大人说,他是在皇上面前请了旨意,皇上允了的……”
皇后微微地皱了眉:“原来……如此……”说着就看小庄:“妹妹……你意下如何?”
小庄的脸色微微发白,一时竟沉吟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