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沉默。太后见他不语,忽地笑道:“是了阿泰,你觉得这陈凤怎么样?”
刘泰堂还未回过神来:“陈凤?”
滕太后道:“不错,那个丫头,虽然有些不知宫廷礼节,但倒不失可爱,生得也周正,倘若让她入宫……”
刘泰堂这才明白太后的用意:“这个,容儿臣想一想……”
翌日,皇帝私下召见陈少将军入宫。
金殿依旧如昨,却是物是人非,皇帝望着丹墀之下那人,如海的双眸之中光影闪动,而成祥微微垂眸,铁骨之中透出极好的礼仪,不卑不亢,亦绝不僭越。
他见了礼,隔了片刻,刘泰堂终于道:“少将军身子有恙,赐座。”
宝峰亲自送了圆凳上来,近距离打量成祥,却见这位“陈少将军”神情淡若清雪,气质又恍若山岳,若说乍一看还觉眼熟,如此仔仔细细看起来,却又叫人不确定了。
成祥道:“多谢圣上隆恩。”一抖袍子,徐徐落座。
刘泰堂一笑,便又问起他边陲的种种,成祥一一回答,话语简练,毫不啰嗦,面色亦一直如常,委实大将气质,渊渟岳峙,八风不动。
皇帝看在眼中,心头却一阵阵地寒气涌起。
“虎父无犬子,”皇帝赞道:“也算是陈将军后继有人,爱卿将来的成就必然不在将军之下。”
成祥拱手:“谢皇上夸奖。”
皇帝沉吟片刻,道:“爱卿,其实今日召你进宫,还另有一事,爱卿如今可是尚未婚配?”
成祥静静回答:“回皇上,微臣的确并未婚配。”
“那……”皇帝一笑:“听闻你前日去了公主的庄园?不知你为何忽然如此?”
“臣围猎正好路过,故而拜会殿下。”
“原来如此,不过……你这一拜会倒是不打紧,容易引发误会,”皇帝笑道:“你可知,竟有人传说你对公主有心……想要当驸马呢。”
成祥垂眸,波澜不起:“这话从何说起?臣怎么敢高攀?”
“话不能这么说,以你的功劳,尚公主也是足够,今日太后还问朕你是不是真的对公主有心,太后还说,觉着你甚是出色,若是配公主,倒也是天作之合。”皇帝笑看成祥,眼底却毫无笑意:“哈,不知道爱卿你是如何想法?朕正愁不知要如何封赏你,若是你当了驸马,倒也是大好事一件。”
成祥沉默,双眸望着眼前地面。
眼睛有些发红,因为就在这一刻,成祥想到了过去。
那时候的他,天不怕地不怕,拼了命地往小庄身边靠近,在皇帝面前,做梦都要立一个大大地功劳,好让皇帝把小庄许配给他。
那一段时光,他过的十分难熬,但是现在回想,却又如此单纯而愉快,他无所顾忌,满心满脑,只一个她,只有她就足够,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担忧,如此决绝,义无反顾。
而如今此时此刻,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了,美梦成真,唾手可得,却偏……
正所谓: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
“皇上,”成祥沉声,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跟疲惫:“微臣,怕是没有这个福分。”
“哦?”皇帝脸上的笑敛了,有些讶异。
成祥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微臣,不过是个粗人,何况边陲之地,凶险四伏,微臣如今只想为国尽忠,这残躯……尚不知能支撑到何时,怎能忍心拖累公主?公主身份尊贵……当有更好的良人相配。”他一字一顿,含伤带痛,字字千钧。
皇帝是真的诧异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成祥,竟不知要说什么,顿了顿,才复问道:“此话……是你的真心话?你真的……不想跟锦懿……结成连理吗?”
成祥拱手,低头,似苍老了数十年:“辜负了皇上跟太后的隆恩,只是臣……没这个福分。”
皇帝从诧异中慢慢地醒了过来,望着那面色酷似冷清却回答的十分坚决的人,心头却又笼罩了一层狐疑。
刘泰堂慢慢站起身来,转到桌旁:“爱卿……”
成祥不动:“微臣在。”
刘泰堂踱步往前,走到成祥跟前,转头看他。两个人的身高本来就差不多,这样双双靠近了站定,更是如明锋宝剑,夺目生辉。
皇帝转头看着成祥,成祥却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旁边的宝峰本来一直垂手敛眉并不抬眸,听不见皇帝的动静,才略抬眸扫了一眼,忽地看见两个人站在一处,宝峰的目光在刘泰堂面上滑过,看向成祥,如此逡巡了一会儿,心头忽然一震:竟觉得两个人的面容有些酷似,连气质似乎也……
宝峰暗中打了个寒颤,急忙复又低下头去。
那边,刘泰堂打量了成祥片刻,终于说道:“其实在两年之前,朕认得一个人,爱卿你的容貌,倒是跟那人有些差不多,当初见到爱卿的时候,朕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皇帝的声音带笑,仿佛在说一个玩笑。成祥却问道:“不知皇上说的是谁?”
“是一个有趣的人,只可惜太过胆大包天,做了大逆不道的事。”皇帝沉吟着说道:“若非他的性情跟爱卿你大为不同,朕真的会以为……”
成祥道:“皇上以为臣是他吗?”
皇帝笑笑:“是啊,爱卿是否觉得这十分可笑呢?明明是性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身份更是天差地远。”
成祥的唇微微挑起,脸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道:“微臣曾听说过一句话,说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上恕罪,臣并不是故意口出这大逆不道的话,只不过皇上也该知道,不管是性情还是身份,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
皇帝双眸眯起:“爱卿的意思是说……什么?”
成祥原本一直都低着头,此刻却缓缓地抬起头来,明亮的双眸直视皇帝的眼睛,微微一笑,道:“皇上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刘泰堂后退一步,眼底流露震惊之色,与其说是震惊于这个答案,倒不如震惊成祥的态度,他怎会……如此轻易承认?
皇帝暗吸了口气:“你……真的是……成祥?”这两个字说出口,亦是沉重的紧。
成祥无惊无恐,竟道:“那是微臣过去的名字,现在微臣叫做陈虎。”
旁侧的宝峰闻言,打了个寒噤。
皇帝皱着眉,竟有些措手不及:“你!好大的胆子!”他含怒斥道:“你竟敢欺君,用这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法子……冒充边关大将,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成祥一笑,有些不以为意地:“皇上忘了么,我原本是个孤儿,皇上要诛我九族,也得先找到他们再说。”
皇帝道:“住口!对了,还有温风至,当初朕问他,他还说你已死!你是孤儿,他却并不是!”
温风至这两日回翼都省亲,人尽皆知。成祥一笑:“皇上此言差矣,当初皇上问他我人在何处,他只回答我已不在了,’成祥’的确已不在了,微臣如今只是陈虎。”
成祥说到最后,笑容荡然无存,眼中亦透出锋芒:“只是陈虎。”
与此同时,就在御龙殿的门口,站着一道窈窕身影,小庄靠在门边,正好听到了两人的这段对话。
惨白着脸色,小庄望着殿中的刘泰堂跟成祥两人。
几乎一模一样的身高,几乎差不多的身形,若说之前,不修边幅镇日乐天的成祥跟皇帝站在一起还一眼分明,但是现在,改头换面的他,白皙的脸上写着无情冷绝之意,两人站在一块儿,锋芒相争,慑人心魂。
更另小庄心头惶然的是,从她所站的方向看过去,那对面而立的两人,侧面看来,同样出色的容颜,竟如此酷像,别说是眉目口鼻,甚至连眼中透出的光芒都是一样。
心中有种隐隐地不安,说不出由来,小庄眼前发花,两个人的容颜几乎重合错乱,让她分不清谁是谁,而脑海之中,也忽地有好多凌乱的记忆片段不请自来。
还是宝峰先发现了小庄来到,他轻轻唤道:“懿公主……”
成祥跟刘泰堂齐齐转头,这才看到小庄站在门口,两人反应各自不同,成祥脚一动,像是要走向小庄身边,忽然又生生停住。
刘泰堂却皱起眉来,不知在想什么。
成祥看小庄一眼,终于转过头来,望着皇帝,沉声道:“我原本就没想要欺瞒皇上,只不过乍然回京,贸贸然说起来,未免唐突,其实我也知道皇上明见万里,心中自然有数,我一直在等皇上开口相问,只要皇上问起,我便会坦诚相告。至于我何去何从,是生是死,自然也是皇上您一句话。”
成祥说的如此坦荡,更让刘泰堂气恼莫名。
其实,从第一眼相见“陈虎”,皇帝就看出他同成祥极为相似,但……别说是因为身份气质大为不同,毕竟天底下面目相似的人何其之多……可最让皇帝忌惮而不愿揭穿心中怀疑的原因,却只有两个字:兵权。
如今西南的情形全靠陈虎力挽狂澜,这个节骨眼上若是皇帝贸然发难,保不准“陈虎”会是什么反应,大局为重。同时皇帝更是疑心,倘若陈虎真的是成祥,那他此番归来,又是作何打算?
因此刘泰堂才一直忍而不发。
一直到现在。
刘泰堂双眸中透出厉色,拧眉喝道:“大胆狂徒,你当朕真的不敢砍你的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