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在惠兰身旁低声言语着什么,片刻,她又昏昏睡去。梦中,蕙兰躺在张家的床上,恍惚间又回到了和自成结婚的那天,张灯结彩,十分喜庆,可就是天旋地转,令她浑身乏力,等她努力睁开双眼,却全然没了自成的身影,不禁叫出声来。不远处,张母正在捣鼓着什么汤药,见蕙兰醒来,立即端来一碗: “大夫刚刚已经走了,来,趁热全喝了吧!” 蕙兰此刻的思维渐渐清晰起来,想到自成还杳无音讯,不知在何处受苦,鼻子一酸,抽泣起来。
张母忙制止: “哭不得,哭不得,你现在已有了身孕,这样子会动了胎气的。”
“什么?”蕙兰很是诧异,手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一听到有了和自成的孩子,让她立刻增加了一份使命感。晓梅也似乎乖巧了很多,在一旁陪着笑:“嫂子,我之前说的那都是气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我计较了吧。”这是晓梅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叫自己嫂子,蕙兰看着她,心里很是宽慰,想着晓梅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也打消了原先心中对她的气愤。
肚子是一天天大了起来,蕙兰央求着张家让自己把母亲接来同住,出乎意料的是,张家居然同意了。母亲年事已高,早就没有再出去帮佣了,失了生活的来源,身边也没人照顾,日渐消瘦憔悴,让蕙兰看了心疼。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自己的一片天,再大的烦恼困难都容得下。如今的母亲变了个人一样,胆小而怯弱,她害怕见到陌生人,成天蜷缩在蕙兰房中那一小片天地,一步也不愿离开。蕙兰在哪儿,她的目光就追随到哪儿。每当蕙兰要独自出门去,她都会眼巴巴地望着,可怜兮兮地站在房门口,问蕙兰什么时候回来,要她早点回来。
母亲渴望无时不刻的保护和陪伴,这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蕙兰深有体会。她们母女俩刚从高家的大宅子里搬去那两间破瓦房时,母亲总会在出门前叮咛蕙兰在家要乖,说自己很快就回来的,现在,同样的话,竟是由蕙兰来宽慰母亲了,真让人嘘唏这人生的奇幻。
有这么一日,母亲忽然来了精神,撒娇般坚持要蕙兰陪她回高家当铺老宅看看,再回蕙兰出嫁前的那瓦房里住上一两天。蕙兰本想阻拦,但不忍拒绝母亲怀旧的兴致,告知了张家后,便带着她一同出了门。当铺早就易了主人,如今成了私人住宅,门口的横匾已换成别人的姓,大门紧闭,而她们自然也进不去了,只是白墙黑瓦,肃穆依然。这本是尘封许久的回忆,可母亲还记挂着里面的亭台楼阁,花桥廊坊。这里记载了母亲十多年的光阴,曾经欢颜变银丝,物是人非,几多惆怅。看似荣耀时,母亲要哑忍婚姻家庭的种种不如意;家道中落后,母亲又毅然扛起生活的重担,历尽人情冷暖,独自抚养幼女长大。如今人至暮年,繁华已然成空,唯有沧桑飘零一地。蕙兰感慨母亲韶华将尽,已然三分流水两分尘。她也懊悔自己言语之间曾经多次伤及母亲的心,如今自己将为人母,才开始体会到母爱的宽容伟大。蕙兰心碎了,她要重新审视母亲。
只有一件事,在蕙兰心里藏了很久,此刻,她想要寻个答案: “ 母亲,都知道,父亲在外面是养了女人的,您,恨他吗?”
“恨?这么多年,哪有什么恨不恨的。当年,我和你外祖父来这里投靠亲戚,没想到就碰到你父亲了。他说他就那么远远地望了我一眼,觉得我就像朵兰花似的,幽幽雅雅地跟在人群后,清香洁净,让他着了迷,便托媒婆打听我来着。我那时还小呢,什么也是不懂的。只是亲戚没找到,你外祖父又染了急症,人生地不熟的,心里慌得很。你父亲听说了,专门找了最贵的大夫给你外祖父看病,又差镇上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那么一支兰花簪,说是定情之物要娶了我呢。”
“我想呀,有人要了我,还管饱。那媒婆也劝我,说这能给你外祖父冲喜,不定就能让他的病早日好起来。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呢?我就也满心欢喜的答应了。谁知你外祖父还是客死他乡。而你父亲呢?等他过了这一时之兴,心就跑外面了,抽大烟,养女人,他快活得很。归根到底,我是他是花了钱买的,爱不爱的,我本不该抱怨。”
“你父亲在外面的女人可不止一个,她们都是些牡丹呀,玫瑰啊,海棠的,艳丽得很呢,我这不起眼的朵兰花就只能藏在高墙后,深宅里。”
“蕙兰,你知道吗?当初你父亲一听说我生了个女娃,头也不回的就出门了,一连好几天也没回来看过你一眼。我心冷得很,懒得管,我想,只要有你这朵小兰花,也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说起蕙兰的出生,仿佛有又回到了当年,她常年浑浊的双眼在一抹夕阳的照射下忽然有了些许异样的光泽。已是深秋,这一线残留的阳光让蕙兰想起了童年,嗅到了桂花糕的糖味。很多时候,她们母女就是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在高家当铺的深门大院里,让光影和光阴交错地从眼前悄然滑过。
母亲不是不知,再刻骨铭心的爱也有回归平淡的那一日,更何况,若他对她有爱,也只停留在了那最初的一眼,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没有人能让时间凝固在那一刻去铸就永恒,所以伤痕就无可避免地要陪伴母亲一生。
蕙兰的眼眶湿润了,她终于明白母亲对这支兰花簪欲言又止的心结,原来父亲也曾是为母亲的的光芒而动过心的。但一个年轻的女子,就像当年初到小镇的母亲,要有怎样的心智,才能看透爱情最初的纯美终是抵不过岁月的无情洗涤。这世上有几对幸运的夫妻,能让爱和情长长久久的,她自己和自成能做到吗?蕙兰有些迷茫了。
一阵凉风拂面,两边的梧桐叶簌簌作响,秋意甚浓。人一老,就容易触景生情。蕙兰怕母亲再伤心,便赶紧带着母亲一同回了娘家。母亲已经很久没回来住了,现在一回到旧地,忍不住四处走动张望着,像个孩童,欢喜地很。这两间瓦房,见证了母亲和蕙兰生命中的种种磨砺。从简到奢易,由富变穷难,但蕙兰回想起那段日子,认为母亲很快就适应了没有下人伺候的生活,也许贫穷和困苦才是母亲生命中真正的意义,赋予了她存在的价值。
那一天,母亲的确是受了风寒,在加上那瓦房也不遮风,她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一直咳个不停,蕙兰挺着个肚子,在她身边端茶送水,毫无怨言,直到下半夜也没能入睡,刚迷迷糊糊地合了一会儿眼,就听母亲有在挣扎地呻吟着。蕙兰有些后悔带母亲出门了,俯身把头贴在母亲胸前,柔声安慰:“明儿一早,我就去找个大夫来瞧瞧。”
母亲费力地摇摇头,她气息不顺,完全没有了早上的精气神,说话也断断续续了:“蕙兰,我的小兰花呀,要有那么一天,你,就合葬了我们吧。”
“您长命百岁,不会有事的。”
“合葬 了啊。 。 。”
母亲已放下心结,原谅父亲了吗?蕙兰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母亲放心了,整个人放松下来,慢慢合上双眼,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