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化名“花凤仙”的红拂女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直至中午方才渐渐苏醒过来。当她刚刚恢复知觉的那一瞬间，首先闪起的念头便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他可平安无恙？他的模样像谁？虽然她仍感到四肢无力，甚至困乏得眼睛都不愿睁开，但一想到孩子，便好似有一种慕名的力量在支撑着她，使她又在渐渐地增长着精神。她睁开了眼睛，挣扎着翻过身来，注视着甜睡在身旁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种她生平从未有过的、发乎天性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移过脸去轻轻地偎着孩子，一瞬间，满心的酸辛竟酿成了一怀蜜水，装不下了，却从眼里漫溢出来。她感到全身都浸透了欣幸。这种欣幸，她只有幼年时在母亲怀里，以后又在李靖胸前曾经体味过。她想像着跨下西域汗血宝马的李靖将军率领十万大唐步骑浩浩荡荡出了玉门关，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大漠深处追击胡兵，当下如不是身怀六甲临盆生产坐月子，夫妇俩准是双剑联璧而驰骋沙场……此刻她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满足，一切因此而所受的磨难、痛苦和挣扎，只在这一瞬间都己得到报偿，她甚至为自己曾偶然闪起的悔恨而感到羞惭。红拂女偎依了孩子一会，又才抬起脸来仔细打量着孩子的模样：一副红红的小脸蛋，秀长的眉毛，端正的鼻子下长着一张湿润的小嘴，闭睡的眼睛虽看不出眼神，但从那细长的眼帘上，己能使人感到它秀慧来。孩子是十分清秀的，清秀得以至显得有些纤弱，红拂女细细察看，想从孩子的眉宇神态中察出他像谁来。她看来看去，看了许久，却看不出有一丝儿和李靖相似之处来。她不禁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了。正在这时，熊七端着一大碗红糖开水蛋进房来了。他小心恭敬地走到红拂女床前，说道：“我熊七昨夜鬼迷心窍，走上邪道，多蒙小娘子手下留情，我熊七虽然下贱，也是个知过必改，知恩必报的人。今特为小娘子送来开水蛋一碗，还望小娘子不念旧恶，将它吃下，我熊七也算尽了一番心意。”说毕，他双手将碗递到红拂女面前。
红拂女并未伸手去接，只默默注视着熊七，心里充满了疑虑。熊七见状，尴尬地笑了笑，将碗搁在床边，另外取过一只茶杯，从碗里分少许开水，然后举杯对红拂女说道：“我熊七出于一片真诚，别无他意，请小娘子尽管放心。”说毕，一仰头，将杯内开水吞下肚去。红拂女见他这般情景，心里也不由感动起来。对他温声说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张一妹领了你这番心意。”说毕，她把碗端了起来。熊七高高兴兴地退出房外去了。红拂女端起那碗滚烫的开水蛋来，这才感到自己真是又渴又饥。她一连吃下五枚鸡蛋，又喝了半碗糖水，顿觉心头好过多了。当她正吃着第六枚鸡蛋时，忽听床上孩子一声啼哭，她不禁猛然一惊，忙将已经衔进嘴里的半枚鸡蛋吐回碗里，伸手去拍着孩子。孩子还是不停地啼哭。她想：可能拉尿了。又用手往孩子胯下一摸，布片全湿透了。她感到一阵心疼，赶忙拉下那块湿漉漉的尿布。就在这一刹时，红拂女不觉一怔，呆住了：孩子竟是个女的！这使她感到惊异极了，神情也恍惚起来。她总觉自己生的是个男孩，怎又变成女孩了？她呆然凝神地回忆着，昨晚半夜生死挣扎的情景，又一一闪现在她眼前。她记起来了，就在她拼尽最后余力，似觉魂魄皆己离体，正飘忽升浮之际，耳边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恭喜你生了个小子，长得虎头虎脑……”那声音听去虽然遥远，好似从云外飘来，但“生了个小子”和“虎头虎脑”几字自己却听得十分真切，怎的又变成了细眉秀目的女孩儿呢？
红拂女呆了片刻，又忙着给孩子换尿布去。襁褓刚一解开，一个小小的银瓶从襁褓里滚落出来。红拂女捡起来一看，见银瓶虽小，却镂刻精致，知非寻常人家之物。她正诧异间，孩子又啼哭起来，便忙又回头去照料孩子。当她一眼看到孩子那裸露出来的肚脐时，心不由得猛然一震，她这下才真的被惊呆了：肚脐上的脐带竟然都己脱落！红拂女又看看那只银瓶，心里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孩子被人掉换了去了！她急得心里有如火燎一般，忽然想起店家找来给自己接生的那个妇人王妈来。红拂女忙高声喝叫道：“店家，快来！”吴成听西房呼唤声急，赶忙跑进房来，问道：“小娘子有何吩咐？”红拂女眼里闪光如电，厉声问道：“你昨晚找来的那位王妈是个什么样人？”吴成愕愕惶惶地答道：“东屋李二太太的女仆。”红拂女：“你快去把她给我找来。”吴成：“王妈己于晨早随李二太太动身到肃州去了。”红拂女：“李二太太又是个什么人？她身边可有孩子？”吴成：“是新任肃州府总督英国公李大人的二太太，身边有个尚未满月的孩子。”红拂女：“是儿，还是女？”吴成：“是位千金。”红拂女一切都明白了。她胸中腾起怒火，愤恼得嘴唇都差点咬出血来。她喝令吴成道：“快，去给我把马备好！”吴成全身不禁接连打了几个哆嗦，语不成句地说道：“这……这……怎行……你刚……刚生……这大的风雪……”红拂女截断他的话，怒喝道：“叫你快去备马！”吴成吓得赶忙退出房间，到马厩备马去了。到马房一看，这时却见白衣秀士正给他那匹大白马备鞍巳毕。红拂女己顾不得全身的疲惫和疼痛，从行囊里取出一段红绫，将身腰紧紧束裹着，又把孩子放进兜肚，捆在胸前。她匆匆准备停当，便打起精神，提着行囊走出店来。吴成己牵着大黑马与白衣秀士在门前等候。红拂女举目四望，只见上面是阴沉沉的一片，下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哪儿是天边地角，也分不清哪儿是路；看不到一点绿色，也看不到一点鸟影，除了飘滚着的雪花，除了高耸逼人的祁连山峰，便什么也没有了。红拂女一咬唇，见白衣秀士飞身腾上马鞍，她也腾上马鞍将缰绳一带，大黑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溅起雪花，便紧跟在唐使身后向隶州方向疾驰而去。事隔数年后，西州都督府长史裴行俭上任之时也曾途经此肃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