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甘州城外的三岔路口，“野骆驼”客栈内。那掌柜吴成把熊七送回房后，又着着实实地斥责了他一顿。熊七又羞又愧，抚腰呻吟，只不做声。吴成斥责之后忽又问道：“你平时也有一些气力，在塞外号称‘铁胳膊’却怎一下被那花官人治成这般模样？”熊七摇摇头，丧魂落魄地说道：“我自己都懵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连那花官人的身子都未触着，便被打翻在地，不仅动弹不得，竟连话都说不出来。”吴成惊异地：“被点了哑穴？我看这花官人定是位能人，不然，他怎敢在这岁末年关单人独骑追踪他人行走在这凉州道上！”熊七犹有余悸地说：“都怪熊某财迷心窍，碰在这花官人手里了。幸亏他手下留情，不然，熊某不死也准废了！咱看这人一定有些来历。”二人正谈着，忽听上房又传来那位花官人的呼唤声。吴成赶忙提起灯笼去到花官人房里，问唤他何事。花凤仙从帐里伸出头来，惨白着的脸似毫无血色，一面不断呻吟着，一面问道：“这附近可有产婆？”
吴成惊诧万分地问道：“产婆？”花凤仙且忍着巨痛点点头：“快去给我请个产婆来。我就快分娩了。”吴成虽仍惊异万分，心里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她却是个女的！便忙道：“这附近哪有产婆！有，也在十多里外去了。雪封了路，又是深夜，请也是请不来的。”花凤仙脸上浸满了汗珠，她一咬唇，绝望地将头缩回帐里去了。吴成站在房中，只听到帐子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声。那声音虽小，但听来却令人心悚神摇，肌肤战栗。吴成思量片刻，忽然想起西屋李二太太身边的那位王妈来了，便忙对着帐内说道：“西屋李二太太身边有位王妈，十分俐落精干，月初李二太太临盆，也多亏她照料，才保得母女平安。想她兴许有些见识，我去把她请来试试如何？”花凤仙在帐里颤声应道：“就，就烦劳店家了。”
吴成急忙去到李二太太窗前，叫醒王妈，隔窗将东屋新来女客即将生产、疼唤得急、央她前去看看之意相告。王妈听说，急忙披衣起床点灯，正欲开门，李二太太却不高兴地说道：“一个单身女客，却到客店里来坐月子，谁知她是个什么人！你且休去管她。”王妈说道：“管她是个什么人，既然住到一个店里来了，有了难处，哪能袖手不管！”李二太太：“产房污秽重，年头腊尾的，你去带些污血回来，多不吉利！”王妈：“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两命，哪能不救！待老身去看看就来，这功德你也有份。”李二太太又咕噜了两句，就不再说什么了。
大脚王妈开门出来，却见东厢房窗前灯光一闪，那白衣秀士一袭白衣胜似雪不安且又无奈地来回守护在其门外；她一面吩咐吴成去厨下烧水，一面忙向花凤仙房里走去。到了床前，她燃亮灯，掀开帐子一看，见花凤仙面色纸白，满头大汗，紧咬牙关，只从鼻里哼出一声声一阵阵的催生气。王妈揭开被子一看，却是一胎横产，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她忙抖擞精神，凭她多年所见所闻，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帮助和照顾着正在拚命挣扎的产妇。好多番眼见花凤仙已经昏厥过去，王妈亦己绝望地停下手来，眼里噙满了悲悯的眼泪，忽又见她在一阵抽搐中醒了过来，又开始了摧肝裂肺般的挣扎。最后，婴儿终于“呱呱”从母腹内生下来了，花凤仙却又昏厥过去。王妈将婴儿洗净包好，把他轻轻放在花凤仙身边，然后又伸手在她鼻孔下一试，感到她尚有一丝儿微微的气息。王妈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说道：“恭喜你生了一个小子，长得虎头虎脑，将来定是大富大贵。”小脚王妈说完这话，这才感到一阵难忍的困倦。等她回到西屋，那位白衣秀士一闪身也早不见了踪影，而远远正传来鸡鸣声，天已经快亮了。
李二太太被大脚王妈的开门声惊醒过来，她睡意朦胧地问道：“生的是儿还是女？”王妈：“是个小子，壮极了。”李二太太猛然一动，顿觉睡意全消，心头涌起千般滋味，是怨是艾，是羡是嫉，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她不禁想到：“自己为何这般不争气，偏偏生个女儿。要是也能生个小子，今后不仅大太太和两位小姐得处处让我三分，就连老爷都得一切听我的了。”她想着想着，忽又问王妈道：“那妇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妈虽然十分困倦，却毫无睡意，便坐到李二太太床边来，兴冲冲地说道：“看样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不知怎的会单身一人跑到这儿生孩子来了！还是头胎，偏偏又遇上难产，没料到她竟有那么一股子忍耐劲，终于死里逃生，把小子生下来了。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
李二太太也觉得惊奇，不禁又问道：“那女人此刻怎么样了？”王妈：“晕过去了。但不要紧，鼻里还有丝儿气。老身看这女人不止七条命，她会苏醒过来的。今晚也真够她挣扎的了，所以老身才没唤醒她，就让她这样养养神。”李二太太盯着王妈出了会神，忽然拉着王妈的手低低地说道：“王妈，你去把那孩子给我掉来。”王妈吓得睁大了双眼，忙移开身子，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哪能做这种昧心事情！”李二太太又跟着俯过身来，拉着王妈：“我徐家（此指徐茂公）主夫乃是大唐开国功臣，把那孩子掉来，也算造化了那孩子，怎算昧心！”王妈：“常言道：狗不厌家贫，儿不嫌母丑。谁图这‘造化’来。拆散别人亲生骨肉，是不得好报的。再说，你又怎能忍心抛掉自己身上落下的一块肉？！”李二太太一不做二不休，赖死赖活地扭着王妈，又是哀求，又是强逼；时儿动之以情，时儿诱之以利；流了许多眼泪，说了许多苦处，王妈被纠缠不过，说道：“要掉，你自己掉去，老身实实下不得手。”李二太太见王妈己让了一步，又忙进一步说道：“王妈，你己在我身边多年，平时我也不曾亏待过你。我知道，你是个无儿无女的孤人；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无父无母沦落风尘幸而遇上了大贵人；从今天起，我就拜你为干娘，只要你成全了我这事，我愿一辈子把你当做亲娘一般来奉养。”说毕，她就一头拜了下去。
王妈慌了手脚，忙去拉她，她却赖跪地上，一定要王妈答应了她才肯起来。王妈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说：“做这……这损阴德之事是要遭报应的……”李二太太说道：“干娘，我当着过往神灵把话说明：这事是我叫你做的。要损就损我的阴；要报就报我的身，一切与干娘无关。”王妈见李二太太这样对空一表，就再也别无话说，只好默然应允了。李二太太这才立起身来，忙从床上抱起女儿，埋下头去望着女儿轻声说道：“女儿呀女儿，你休怪为娘狠心，你娘也有你娘的难处；娘不这样做，就永无出头之日，你也休想扬眉。离开娘后，愿你无灾无难、长命百岁！”她说着不禁也流下了几行眼泪。李二太太说完后，将心一横，双手递给王妈，便背过身去掩泣起来。王妈颤抖着接过孩子，趁李二太太背过身去，顺手从桌上拿过一只小小的银瓶，悄悄塞进孩子（此女后取名银瓶小姐）的怀里。随即，她便抱着孩子出房匆忙向东屋走去。王妈蹑脚走到花凤仙床前，轻轻掀开帐子一看，见花凤仙仍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她俯下身去，轻轻叫了声“小娘子”，见毫无动静，又伸手去摸了摸花凤仙的额头，感到湿漉漉的仍在冒着微汗。王妈不由感到一阵欣慰，暗暗从心里念了一声：“她己平安无事了。”她忙将手里的孩子放到花凤仙身边，又把紧靠在她身边那个刚生下的孩子抱了起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王妈只感到一颗心扑腾得直响，甚至好像远远传来的雷鸣，不知不觉间，她也是满头大汗。她正想抽身离去，刚转过身子，忽又停立下来，心想：“我也得留全表记，让她母子将来得以相认才是。”于是，她又放下孩子，拿起剪刀，在花凤仙的贴身棉袄上，剪下一方桃红色的里绸来，，将它悄悄地揣藏在自己的怀里。这下，她才抱着孩子匆匆离房回到李二太太屋里。
李二太太见孩子己掉换到手，当然满心欢喜。一面千恩万谢地感慰王妈，一面又忧心忡忡地对王妈说：“趁那女人昏睡未醒，我们必须赶紧离店才是。不然，一旦被她发觉，闹了起来，岂不误事！”这时，天色己亮。开门一看，屋檐下倒挂的冰凌在雪花飞舞中晶莹剔透煞是好看。李二太太便把客栈掌柜吴成叫来，对他说道：“我感到身子已经复元，不耐在这里久住，烦你去给我雇辆车来，我要立刻起程到肃州去。”吴成感到诧异而为难地说道：“这么大的风雪，且明天就过年了，哪儿雇车去？！”李二太太固执而带怒地说道：“这里也是肃州总督府咱英国公所管的地方，派着谁，谁还敢说不去！何况我是雇车，风雪大，多出银两就是，我是定要走的。”吴成见李二太太立意要走，碍着她是大唐开国功臣且又是现任府官的宝眷，不便违拗，只得冒着风雪给她雇车去了。李二太太忙命王妈收拾好行李等候。一会儿，吴成己将车雇来。李二太太便抱着孩子，由王妈搀扶着上了马车。车夫挥响长鞭，发出一声嘶哑的吆喝，便滚动车轮向西驶去。吴成站在门外相送。一会儿，马车便隐没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去了，雪地上只留下深深的辙印。吴成不解地摇摇头，心里只嘀咕着自己是否做出什么得罪了这位官太太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