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盘炒菜,量大份足,有荤有素,两盘麻辣,两盘清淡。一碗豆腐汤,将豆腐削去了老皮,切成细丝,刀工精细,软嫩清醇,入口即化,是淮扬菜里有名的“文思豆腐”。怕不够吃,刘天金最后竟又拌了两盘凉菜。
这小子也是很早辍学,出来之后,就进了厨房,一门心思学厨师。开始在CQ市干了两年,后来又跑到苏杭各待了两年,会的菜式着实不少。用赵三思的话说,他待在这小饭店都屈才了。
汤菜做齐,两人各自开了一瓶啤酒,寻了张长桌相对而坐,浅斟慢酌,边吃边谈。
——其实他们寻常时候都很少喝酒的,刘天金是因为胃病,赵三思则是早年喝高过两次,打那以后就很少喝了,最多也只是一瓶啤酒。
今天两人是“旧友初逢”,虽然说起来有些矛盾,但也是一件难得喜事。用刘天金的话说,俩大老爷们坐在一起吃饭,不喝酒总感觉少点什么。
什么是损友?无非是“你舍得死,我舍得埋”,既然刘天金有胃病都敢喝,赵三思就没有不敢陪的道理。两人坐下之后,一杯酒下肚,再次开启了互讽模式。
开始只是赵三思稍微对CQ市竟然还有不是火锅的饭店表示了一下诧异,然后就被刘天金讽刺了半天头发长见识短。赵三思虽并非那不肯吃亏的主,却也分人,对于损友,那必须要损回去。
两人互相挖苦了半天,不知不觉一瓶啤酒下肚,又各自开了第二瓶、乃至第三瓶,慢慢地,又把谈话转到男人之间永远不可避免的话题——女人身上。
他们能够相识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即之前提到的那个小明星,叫付柔美琦。大概是14年的时候,她因为做小龙女替身而有了些知名度,从而被网友称为“最美替身”。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赵三思和刘天金才关注的她。
不过赵三思本身并不是个会追星的,身为一个“粉丝”,没看过“偶像”任何作品不说,还经常忘了关注。过年过节过生日也不知道送礼物送祝福,甚至连偶像发朋友圈都不知道去点个赞,为此刘天金没少吐槽过他。
接着话题又无可避免的转到赵三思此次行程上,只是赵三思不太习惯和人谈论自己,三言两语,又扯到了刘天金开店起名的事。
刘天金家在奉节,隶属CQ市管辖的一个县城。自打半年多以前,他就和赵三思说过自己要开店的打算,但由于当时因为资金不太充足,只能暂时将计划搁置。直到如今,他的资金虽也不是太多,可却已经受够了给别人打工,决定先回自己家,先开个小早餐店,卖点小笼包、面条、盖饭、格格之类的。并且已经托亲戚朋友帮他在家里找门面,就等着找个地段不错、价钱也合适的地方租下来,然后他就辞职回去。
尽管他现在连门面还没有找好,但老早就“未雨绸缪”,开始考虑饭店的名字,并让赵三思一起帮他想。赵三思前前后后给他起了几十个,高大上的、接地气的、好寓意的,都起遍了,只有一个“食面八方”,还算让他比较满意,却仍有犹豫。如此挑剔,自是免不了被赵三思一番吐槽。
说着说着,又是两瓶啤酒下肚。赵三思酒量不高,已有几分微醉,不打算再喝了;刘天金却刚喝到兴头上,谈兴正浓,哪那么容易停?再次去冷藏柜取了两瓶冰镇啤酒,回来正要坐下,忽然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
是赵三思的。
“哎哎哎,干什么呢你?”此时两人的手机都摆在桌子上,眼见赵三思伸手去摸手机,刘天金大声嚷嚷着,啪地一声,把刚拿来的一瓶酒重重墩在他面前:“跟我喝酒还敢玩手机,找事儿是不是?赶紧给哥把手收回去!”
突如其来的响动,让赵三思措不及防,吓了一跳。原本被酒冲得昏沉的头脑霎时清醒,气愤大骂:“哥你妹啊哥!老子比你大!”不过伸出一半的手却还是停下,心中想:“吃饭的时候玩手机,尤其是和人一起吃饭,确实不大礼貌。”略做停顿后,便又收了回去。
别看他打见面开始就和刘天金互损,谁都没跟谁客气过,可他其实并非太放得开的人。在他的骨子里,有那么一股拘谨,清醒的时候,他或许还会故意做出些“出格”的举动,以示亲近。如今有几分醉意,但又并未全醉,反而回归本性,讲起了礼数。
只是他把手收回归收回,两只眼却忍不住往手机上扫:他手机是屏幕朝上放着的,亮度还没暗下去,能够看到信息的内容以及来信人的姓名。这时刘天金倒不再坚持了,边拿起子开酒边问:“谁给你发的?有事儿没事儿?有事儿哥恩准了,你可以回一个。”
赵三思收回目光,摇头道:“是中午和我在一起那个妹子,她走的时候,我让她到学校给我报个平安,现在到了,不用回。”
“就是跟你牵手的那个?”刘天金大眼一瞪,来了兴致,正好两瓶酒都被打开,再把赵三思那瓶放回他面前,顺势把他手机拿到面前一看。果然,消息头像是个女生,内容只有五个字:赵哥,我到了。
几乎他刚看完,手机屏幕就黑了下去。刘天金嘿嘿一笑,再次把屏幕按亮,满脸暧昧的重复几声:“赵哥……赵哥……”拿着手机,冲赵三思挤咕眼:“行啊小盗,有机会啊,打算什么时候勾搭到手?”
赵三思没好气道:“没打算。”说着伸出手:“你看也看完了,拿来吧。”
刘天金往后一躲,腿却被椅子绊了下,他亦有些头晕,不觉得身趔趄,幸好椅子没倒,一屁股坐上去,疼的他呲牙咧嘴,就这还贫呢:“别啊,要不要哥帮你回?保证今晚就把她给你忽悠过来。”
“就你?快拉倒吧。”赵三思胳膊举累了,收回来,摆摆手:“你如果真有忽悠小姑娘的本事,至于现在还单身?”
刘天金不服气:“看不起人是不是?你等着。”把手机举到面前,点开,有密码,一边试一边问:“密码什么?告诉我,让你看看哥是怎么勾搭女神的。”
见得如此,赵三思忙站起身来去夺:他可不敢让对方乱回复,不然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却不料,由于起的太猛,酒意上涌,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栽倒。
刘天金哈哈大笑:“你就这点酒量?行不行啊!”
赵三思手撑桌面稳住身形,再次坐回座位,颇感头疼道:“姓刘的,你别跟着我瞎捣乱,赶紧把手机还我。”
“不给……”刘天金大摇其头,只是不摇还好,这一摇,他也感觉头脑昏沉,刚吃的酒菜仿佛都跑到了脑子里,随着摆动乱成了一锅粥。
顾不得再跟赵三思逗闷子,他下意识把手机放在桌上,两手撑着脑袋揉按太阳穴。趁此时机,赵三思则再次起身,把手机拿回。
刘天金想拦没拦住,眼见赵三思回身落座,打开手机锁,开始给人家回消息。他收回手笑道:“这才对嘛!说真的,你是该找个对象了。你看看我,虽然也没对象,但我知道找妹子聊啊;你再看看你,成天就知道在家憋着,上网都不会找妹子说话。这回好不容易出来走走,不勾搭个妹子回去,你都对不起这来回车费。”
“你就知道我不跟妹子聊天?我找妹子聊天还会通知你?”赵三思佯作不屑,说完,把手机放回桌面。张玲玲发来的消息他已经回了,比对方还简练,只有三个字:嗯,回聊。
刘天金伸头看清内容,撇着嘴一指:“这就是你所谓的跟妹子聊天吧?我还不知道你,闷骚男一个,跟女的说话恨不得都能结巴。当初追人家萍萍的时候……”
“闭嘴!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赵三思脸色明显黑了黑。
被他沉声喝断,刘天金眨眨眼,“啧”的一声:“还不让说了?”贱兮兮伸长脖子,挤眉弄眼地道:“我说你不会是因为她吧?”转而就劝:“别介啊,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听我的,赶紧把她忘了吧。”
“……”
短暂的沉默过后,赵三思缓缓摇了摇头。
他下意识伸手去拿酒杯,可待碰到后,却又停住,并未端起。胳膊抵在桌子上,五根手指无意识的在酒杯上拨弄,使酒杯转动,与桌面摩擦发出沙沙声。
“什么平平扁扁方方圆圆的,我早就忘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压根也没喜欢过。”
听着他言不由衷的话、故作平淡的语气,刘天金挑挑眉,拿起酒瓶,一面给自己倒酒,一面道:“萍萍我就不说了,这个玲玲你确定不加把劲?之前我可看见了,人长得不赖,又愿意搭理你,没准对你有意思,你可得主动主动。”
说着他自己的酒杯被斟满,他又伸手去给赵三思倒。赵三思拿起酒杯躲了下,说自己来,旋即失笑:“你当人家妹子是大白菜呢?说拱就拱。她现在给我发消息,那是礼貌;我之前让她安全到家给我发个消息,也是礼貌。再说了——”他给自己的酒杯斟满,略做停顿,半真半假地道:“咱可追不起姑娘,也付不起那个责任。”
刘天金不由笑骂:“呸!责任个屁!这世上哪那么多责任?不就是搞个对象吗,大不了以后分手,有个屁的责任!我看你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举起酒杯:“来,干了它,酒壮怂人胆,借着酒劲给人小姑娘回个电话。”
赵三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默默举起酒杯,与对方的酒杯相撞。
他本想说怎么可能没有责任,这个世界每个人自一降生,自己就肩带着责任,同时也给父母带来了责任。随着年龄成长,自身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小的时候要对学习负责、长大了要对工作负责、娶了媳妇要对媳妇负责、生了孩子要对孩子负责、父母病了要对父母负责……只是他一贯都不是个会反驳人的,这些话仅在他喉咙中打了个转儿,便又咽了回去。
一杯酒下肚,赵三思意识昏沉,酒意再次上涌。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件事,他想也没想,冲着刘天金古怪的笑了:“你确定搞对象不用负责?”不等对方回答,便又道:“既然不用,你现在怎么在这待着?”
“……”
这次换成刘天金沉默了。
房间中仅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沉默,另一个又刚刚说完,顿时间,仿佛空气被凝结在一处,把声音排斥在外,冷冷清清,万籁无声,整个世界都静悄悄地。
突兀转变的气氛让赵三思极为不适应,他轻咳了声,身子不自然的扭了扭,正欲挑个话头。忽然刘天金拍案而起,对着他大骂:“赵三思,****你姥姥!”
初始赵三思尚未在意,两人相交,向来没文雅过。他们自问都不是文明人,开口“他妈”,闭口“你妹”,偶尔说说荤段子,开开玩笑,如“千里江陵一日还”之类,这些都是有的。
刚要反骂回去,可抬起头,却见刘天金双眼通红,双拳紧握,好似真的带着情绪。又听他继续骂着什么“不他妈告诉你了,以后不许提这事”,赵三思意识顿时一清,陡然酒醒。
每个人都有一段难言的往事、难以愈合的伤疤,恰巧,刘天金这个伤疤就与责任有关。别看他嘴上没正形,就觉得他没有责任感,事实上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说话没溜儿,做人做事却比谁都靠谱。
刘天金就是如此,甚至他之所以回到ZQ选择回家开一个小饭店,都与“责任”脱不了干系。但那个“责任”……赵三思苦笑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道歉,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当初刘天金说那件事的时候亦是喝醉了酒,说的不清不楚的;等他转过天再想问,对方就又不说了。赵三思知道,刘天金和他一样,都不是愿意和人讲心事的人,之后就没再问过。今天醉酒之下,只是忽然想起说了出来,却没想到刘天金竟然这么大反应。他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闷不做声,选择让对方骂个痛快。
直等刘天金骂得累了,再次坐下,赵三思才松了口气。默然半晌,他举起酒杯,仍未说话。刘天金看他一眼,直接抄起酒瓶,恶狠狠地道:“******,来,对瓶吹,今天老子不喝死你,老子就不姓刘!”
“好!”
没有迟疑,一声回答过后,两人再无一人开口。房间中响起的,只有瓶与瓶对撞的声音。
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