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枪开得太过突然而果决，仓皇逃出来的人脸上除了本来的惊慌之外，现在又因为他扣下的枪响而染上不可置信的情绪。四下静默了一会儿，有人首先反应过来就要来质问他的行为，不料那个人才刚靠近，张起灵立刻扬手喊了句：「快退开！」
大家的动作又一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段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这具尸体的嘴巴里窜出。我当下第一个反应是想起那个把蛾子养在肺里当机关的事情，下意识退了几步让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接着是一只拇指指甲盖大小、浑身血红色的小虫子从尸体的嘴里慢慢爬出，嗡嗡两声，伴着刺鼻的硫酸味准备振翅而飞。我没见过种虫子，但我还记得这个气味，跟血尸身上得没有两样，我皱眉问张起灵：「这里有血尸？」这话说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血尸、粽子的形成跟土质有一定的关连，这里的环境如此干燥，就算有粽子，也不会是有这般气味的。
他道：「比那个更麻烦。」
说着，也跟着我往后退了几步。所有人看见我们两个人的动作，不由自主地也慢慢地往旁边退开，但说到底我还是没有明白这只虫子有什么名堂时，一个刚从魔鬼城里逃出来的人飞快地给我了解答，他神色瞬间变得十分害怕地大喊：
「快逃，被它碰到就没命！」
同一时间，那只血色的小虫子振翅而起，张起灵一把我推开：「瞎子用水，别让它飞。」
我查看四周一下，如果这只小虫子的毒性如他所说的这么严重，用水泼湿翅膀的风险仍是太大，刚巧边上有人正在帮车子灌油，我笑道：「太麻烦了。」
跑过去一把抢过剩下的油，张起灵他让我喜爱的聪明，大概在瞬间就明白我想作的事情。立刻让开身子让我把油朝虫子跟尸体泼了之后，一手直接伸进我的口袋里，把打火机拿出来，点了往尸体上仍。
从空气中泛起刺鼻的气油味到火光漫天，中间费不到一眨眼的时间。
我退得稍慢，惹到油气的指尖被灼疼，脚步踉跄后退了好些。我一直很喜欢和张起灵一起行动感觉，因为他的行动往往可以把效率提升到一种从没想过的境界，或许外人觉得短暂的，但在我的脑内运作，我是顿了一阵子才意识在这么短时间内，我竟然配合他完成了杀人放火的举动。
如果今天这事情发生在斗里，我可能不会有什么感觉，毕竟属于地底的事情，没有一样需要在阳光下讨论，但现在……我环顾四周，没有一双目光不停留在我们身上。
虽说那只麻烦的小虫子跟尸体总算被烧死了干净了事，但是周围的人全然不这么认为，一两个人激动地围上来，非常不能谅解我们……我想主要还是针对他。
我笑看着他，低声道：「要我帮你说话的话，你可得赔我一个打火机，那玩意不是便宜货呀！」但他只是冷冷地扫了所有人一眼，伸手拨开人群自己走出去，说也奇怪，没几个人敢追上去，只瞪着他的背影好些，又转过来看我：「我认为你们两个人的行为太过分！」
我赔笑了几声，确实，在我们这行里是把人头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又说真干起事来，谁的手里不背几条人命债？但在日光之下，人命说透并不如虫子，非到紧要关头不会捏死了寻开心。看张起灵刚才开枪的神情，他不是儿戏，那种坚定我不会说，但出现在他身上我不意外，是从骨子透出的狠劲，我只看过他用这种神情来对付粽子跟机关。
所以我说：「是过分了些，还是说你想变得跟它一样呢？」我指了指火堆里头正被烧得发出难闻气味的尸体问他们。
这说法似乎在权宜利弊的立场说服上，我接着说：「倒是……呵呵，身为顾问的我，现在认为该做的，是先把现场整理一下。」我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似乎是整个队伍的副队长，「亲爱的副队长？」
宁的队伍很有意思，虽然成员五花八门，但是责任身分观念非常重。
我跟张起灵在名义上对外宣称是顾问，不过实际上我们两个人的地位属于合作人，我们交易于裘德考，然他们现在得听守于宁的指挥下，是以他再怎么不满我们的行为，在这个未知的环境中，只能屈服这个现实。
副队长在我身后重重哼了一声，大概低声诅咒了我们也说不定。但也尽责地立刻吆喝起所有人动作，接着就去找札西商量。
我和张起灵最后也一起被叫去，中型帐棚的外围聚满了人，几个小队长级别以上，两个队医也都被叫来讨论。
我们没进去魔鬼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把状况说明了一下，说在救援了几个失踪的人之后，他们在沉船的遗迹里找到一堆装有人头的陶罐祭品，由乌老四带头开始进行采样，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意外，他们不清楚是哪个动作触动了意外的发生，一开始只是一只小虫子飞出来，接着有人把人头打破之后发现，每个人头里都长着满满的虫卵，连锁效应一般，顺间出现了上百只这种小虫子朝他们飞扑而来。
他们叙述到这，我转头去看着张起灵的反应，他眉头锁得很紧，直到有人问他那虫子究竟是么玩意时，他才开口道：「是蟞王，在西王母国里，蟞王的存在类似于埃及圣甲虫的地位，都代表了复活。」
有人问：「这么毒的东西怎么会代表永生？又养在人头里？太荒谬。」
张起灵摇了摇头，又道：「对西王母国来说，那不是人头，是蟠桃。」
我楞了一下，在不靠谱的《汉武帝内传》里曾经提到，西王母送给汉武帝一个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三千年成熟的蟠桃，吃了之后即可得道长生不老的能力……虽然时间点上我觉得不太搭轧，但不排出演化的可能，我问：「九千年的那一颗？」
他不管其它人的惊讶声，对我点头了头，「这是传说的原型。蟞王的剧毒是一种药引，你们找到的这些，与其说是祭品不如说是培养皿。利用制造蛊毒的概念，在祭品还活着的时候喂食尸蟞的幼虫，尸蟞会集中在人体的脑部内产卵，时机成熟时，再把际品的头砍下封在陶罐里，尸蟞会在陶瓮里自己行成一个生态，相互争夺食物与氧气，最后活下来的一两只就是蟞王，蟞王在陶罐里是休眠的状态，等他再次醒来，吸足了血气就会变成全身血红色的虫子，而西王母就利用蟞王的剧毒先让人进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再透过其它的方法，达到长生不老……」
他说到这，有人陆续提出关于永生的概念，还有既然只有一两只，那为什么刚才会飞出来这么多只的问题。张起灵他倒也诚实摊手，表示他知道就这么多，现在至少可以证实我们离西王母城不远了，更多的信息和揣测，大概要真的到达塔木陀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现。
这些人并不晓得张起灵长生不老这件事情。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言，那么我就可以明白，他们为什么一群人都要往这里跑。
说是走汪藏海的路线，推论起来可以组构出的：西王母国的长生蟠桃、青铜门后的重生还有人面鸟，这可以推论说东夏的万奴王从西王母国这里得到长生不老的方法，游历过这两个地方的汪藏海，把他一生的发现带进他的坟墓里，而张起灵……西沙考古队在海底沉船墓理所遭受的意外，还有他们在疗养院里被拍摄的影片，我只能这么猜：他们也许是群被卷入一场研就长生不老的实验品。
于是他们把事件线索一一溯源，便来到这里。
我脑中的拼图在瞬间完成了大半，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却觉得一点趣味也没有。
然他这话一说，在场的人静了大半片，嘀嘀咕咕的不少是放弃的声响。根据刚才的统计，这一场尸蟞引起的意外，死伤惨重。部分的人以为，以目前的状况无法去应付更多的意外，但也有几个人认为，都耗损到这个地步，他不甘心打道回府。
议论之中，忽然有人说了：「不对劲，队长跟SuperWu还没出来！」
他们立刻做了一个人口清算，扣除掉几个死亡人员，就少了宁跟吴邪两个人。
札西说他们两个人看不懂阿拉伯石堆，可能是逃跑的时候走错方向，迷失在魔鬼城里。他们尝试用无线电连络，可都没有人响应，如果不是讯号被干扰，就是他们两个人压根没带。又等了一阵子，还是没有人出来，但也没人有自信可以进去搜索。
我跟张起灵换了眼色，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刚才札西说，魔鬼城不如我们看起来这么小，要尽快进去把他们两个人找出来不然他们会有生命危险。然把整个队伍看过，从物质跟心理层面，宁的队伍都在这里受到相当大的挫折，就算我们两个人进去把人救出来，这个队伍也没有再前进的力量。
「该换手了。」他说着，跟我一起走到营地的外围，先打了一发的照明弹，又用镜子打出暗号。
这是我们跟潘子约好的。
吴三省他们的行进的方法是跟着宁的队伍，但是他的队伍规模比宁的还要大上数倍，直接跟踪的风险性太高，除了我们一路消息的回报，更先叫了他的爱将潘子跟另一个胖子当作先遣部队，两人一车跟在我们队伍之后（我认为这也是吴三省的自保之举，他并不是彻底信任我还有张起人），当我们觉得跟踪的行为可以结束的时候，就发信号给他们。
现在宁的队伍已经发生了意外，跟踪的游戏应该可以到这里打住，既然他的队伍无法继续下去，接下来就是吴三省要自己前进的路了。
然最重要的，现在是需要人手进去把吴邪跟宁救出来──不管在理性或者感性层面，我都得这样干。
没多久，远方也回闪了讯息过来，算了粗略距离，大概半小时之后就会到。
我发现在整个过程之中，张起灵呈现一种极度的冷静，和在起风时救人有不同的风貌，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问：「这次挺冷静的，不担心小三爷？」
他语气淡然：「蟞王在这里，我的血没用。」
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标准，还是说这才是他冷静后的样子？发现事情真的到了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会极端地小心谨慎？
半个小时后，他们人到了。
先跳下车子的人是胖子，宁的队伍里似乎有不少人认识他，场面一阵混乱，但没什么太大的反弹，只有那个被我们两个找芢的队医指着我们大声嚷着：「你们两个窝里反！」
我瞄了一眼已经和人聊开了的胖子，这种氛围让我有点莫名的烦躁，走过去一手搭住那队医的肩，笑说：「呵，谁和你同窝了？这是合作救援。谁叫你们这些三脚猫不重用中？」
胖子忽然差嘴喊道：「四眼，说的好！你们这群人磨叽这么久，跟在你们后头真是整死胖爷我，才没几天就在这里出事，不是三脚猫是什么？」
那队医本来还想和胖子对掐，潘子看不下去走过扯了他一把，问我：「黑瞎子，现在状况怎么样？怎么会在这里就发讯息？」
现在面临的是两方队伍整合的问题，我大概把意外的发生还有吴邪跟宁的事情讲一讲，最后直接去把副队长找来，说坦承可能有点不够厚道，毕竟我们几个人还是带着家伙去跟副队长还有刚才与会的人摊牌我们的追踪行为。
大概是尸蟞的意外给副队长的震撼有些大，他没有很介意他们被跟踪的事情，只跟我说：「等队长出来的时候，你得跟她解释。」
关于救援的事情，几个人讨论一阵，后来决定由札西带张起灵他们重新进入魔鬼城到事件发生的地点，札西不愿意再往里头继续走，而宁的队伍本来有人要一起加入救援，不过一知道胖子他也会同行，说什么也不干，只肯在外头等。
基本上我并不喜欢这种集体的救援活动，张起灵他也知道，没等人说话直接跟我说：「瞎子，你在外面等。」他说完就和札西去整理进城救援的装备。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必须做，和副队长把这里的资源整顿好后，潘子说他留了记号给吴三省，但是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到，副队长则是问了吴三省队伍的规模，他要借几辆车子先把伤重的人送出去就医。
在他们出发进城之前，张起灵转回来找我。
营地里闹哄哄的，他的神情却冷静得过分，让我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就像当初他用枪指着我背心一样，我放下手上的事情，问他：「亲爱的小家伙，要说什么？」
他手一扬，一个银色的小铁块非到我手中，是一个防风的打火机，就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出来的。
「还你。」
他丢下这两字，然后一转身，就跟着他们走入了魔鬼城里。
这一去就是八天的时间。
大概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这里开始下起大雨。
云层刚变厚的时候，札西就告诉我这个讯息。他认为这是好事，过了三天还没出来，应该是程度严重的迷路受困，在没带任何食物的情况下，这场雨可以延长他们的生命至少一到两天。
这场暴雨，下就下个没完。
营地里虽然做好了遮雨的设备，但积水太大，有些东西经不起水泡，还是要去挖开一些排水的信道。这里我必须承认，全然不在我的技能范围，也刚好宁的队伍里有这方面的熟手，依着指挥挖开几条小沟把水引出去。
因为这场爆雨的关系，大量的积水让快消失的古河道重新浮出。我去问札西定主卓玛还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吗？
他走出他们的帐篷，顺着积水流动的方向，道：「奶奶说如果岩山没有消失，顺着这里一直走下去，就会到他当年和陈文锦分手的地方。」
我想了一下，他们说发现西王母人头蟠桃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沉船遗迹，这表示西王母国以前和外国往来有依赖着内路河运，只是某些意外导致了那艘载着人头蟠桃或说想要将此物传入中原地区的船只搁沉于此地。
既然船上有人头蟠桃，那么这船必定是从西王母国里出发，这里是一条古河道，文明古国的建立大多是依水而建……
其实走到了这里，后面有没有定主卓玛带路已经无所谓，只要这场雨再下大一点，积水会重现古河道的流向，只要顺着水流方向的前进，就可以找到塔木陀了。
有了这个发现，在等他们得几天里，我自己绕去远一些的地方查探整个水流方向来修订我自己绘制的地图，然此同时，魔鬼城里头一点消息也没有，等到了第八天，营地开始漫着一股绝望的氛围，副队长也跑来与我讨论吴三省的队伍什么时候会到？
他想如果宁真的发生意外，他要要放弃整个行动整装回去。就当他这么说着，营地里忽然一阵骚动，有人大喊着：「队医、队医！」
是他们人出来了。
我们放下手上的事情，朝喧闹处走去。他们一行五人，慢慢地从么么鬼城里走出来，说是雨太大，迟误了两天的路程。
队医检查过后，他们人都没事，倒是宁很明显地瘦了一圈，有些憔悴，但精神很好。
她出来的时候先跟副队长讲了一些话，然后环顾整个环境，去看过所有休养中的人，最后经过我旁边时，淡淡丢了一句：「骗子。」接着就再也没跟我说过话。
他们后续的讨论我没有参与，这天雨停了，把地图画完之后我就在推算这些积水能支持到什么时候，如果要前往塔木陀，至少要在什么时候启程。吴邪他们似乎也在进行这个问题的讨论，还有现在有多少人力跟资源是可以继续前进的。
宁本来还想组织自己的队伍再深入，但是没有人愿意再冒险，最后他们的折衷办法，是他们几个人一辆车要打先锋进去。
我说我就继续在这里等吴三省会合出发，一来是这里两方对伍的行动需要有中间者，再来就是我跟张起灵分开行动的事实，就意味我也有我自己得事情该去进行了。
他们把装备重新分配过后，请宁队里的机械师把车子调整，磨磨蹭蹭一天的时间也没了，明天才要出发。
晚上，我一个人在营地外头抽烟时，张起灵又走过来，劈头就问了一句：「绷带呢？」
我楞了一下，才意会他指的是什么，我说在前几天外头再忙着挖地的时候脏了，随手就扔掉。
闻言，他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等着他回来时手上是一卷干净的绷带。
「哎，小家伙你把你的血当识别证，丢了也不行？」
我看他重复着制造沾血绷带的行为，忍不住这样侃他。可是他只是静静的，不同于上次，他这次直接把我绑在手腕上的皮带给拆下，先把绷带缠在下头，再重新牢牢地把皮带戴回去，紧紧扣好。
良久，他才默默吐了一句：「活着。」
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他：「小家伙！」
「……？」
我想了一下，比起道别什么的，这应该更适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我道：「帮我照顾宁。」
他没有回话，只轻轻地点了头，就往营地回去。
我想，他现在的姿态应该是我乐见的，张起灵这个小家伙随着他的记忆兜转了一圈，在快要回到起点的时候，找回了他最初的凛冽与淡然。
但很可笑的，我却发现我走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