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行驶在戈壁之上,因为风已经完全停下的关系,札西直接把车窗打开。宁静的夜色就此渗了进来。以原来的避风处为起点,我们沿着河岸朝本来预计的方向前进,札西他的想法和我相同,认为在这里耗费人力去搜救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
「人头本就该别在裤腰带上,他们没别好能怪谁?」他咬着土烟,话调冷呛。
沿着河岸迂回绕了两、三个小时左右,当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后座的张起灵忽然叫了一声,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模模糊糊一个黑影子,用望远镜一瞧,是一座石头山的影子。札西要我们把车子开过去。越过河床底,大概切个二十分钟左右在晨光之下,整片的丹雅地貌映入我们眼中。
札西指着在最前头的石头山要我们把车子先停在那里,他要去确认那个是地方是否适合当作下一个避风扎营地。
这块石头山后面的丹雅地貌群被称作「魔鬼城」,是大片岩石遭风蚀后所形成的奇特地形,在戈壁上非常常见,不算稀奇。但是每座石头山的形状乍看相似,但细处各有不同。札西说现在没风感觉不出来,等风起来的时候,因为石头山分部位置的关系,会发出鬼哭神号的声音,如果晚上在这里头行动又不熟悉环境,很容易迷路。
我们三个人下车,由札西带队简单绕了一下,选定魔鬼城外一个块空地当作避风点。接着我把自己画的地图拿出来,方向定位调整。以直线距离来说,我们没有离开原避风处太远,距离要出发的目标,也不是背道而驰。
整体而言,札西非常不满意这次的行动把定主卓玛牵扯进来,他行动上不挺干脆,应是磨蹭了好些时间才开车回去。回去的时候,宁已经动员了大量的人在修车跟整理装备,我跟张起灵趁着他们乱的时候去把留给吴三省的记号弄好,中间再出去几回找人,可惜都没有结果。
到了下午,札西说再不走又要起风,整个队伍在仓促的情况全数搬移到魔鬼城外。
扎营的动作我懒得去弄,自己绕到边上去抽烟。大概两个小时后,开始起风了,队里还是有点纷乱,但没弄好的东西也只能等风停之后再继续。
然等风变小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我本来在帐棚里休息,外边忽然一阵喧腾,说找到失踪人口之一,宁正准备带人进去魔鬼城搜索。
我去简单了解一下状况,札西本来还在阻止他们进入,但大概是定主卓马的意思,他们争论一阵后,就准备简单的装备要进城去救人。这趟救援行动我彻底没有参与的兴致,跟宁说了一声,就留在外头顾车子。
但我比较惊讶的是,轮我在外边守夜的时候,张起灵竟然默默坐到我边上。
我记得吴邪他也有加入这趟搜救行程,我就问他这么放心,放一个小青头跟一群人道主义者在魔鬼城里乱晃?
「札西和阿宁都在……」他盯着我,问:「你不进去?」
我哼笑:「你又不在里头,跟小鬼头混一块儿,自找混水淌?」
「你淌得还不够?」他冷觑我一眼,身上还围着一件斗篷,扬手扔了一个小铁瓶给我,打开一闻,是烧酒。他说是别人给的,但他不喝。
这一夜,我跟他轮流在外头守着。
中间札西出来过几次,说里边有些新发现,他要带些东西进去。大多数的队员本来就给这路程得无聊折磨到发慌,一听到有发现就嚷着要跟着进去,没多久整个营地也差不多搬了一大半进去。
外头就剩下我跟张起灵还有几个司机跟另一个早先时候让张起灵吓唬的队医一起在外头做接应。
大概是人少了,整个营区安静了下来,把白酒抿了几口,迷迷糊糊的我自己也睡着了。
然后,我又梦到了她。
她一样穿著一件棉袄,底色是粉色的,上头刷印了泛黄的白花。
她站在餐桌前,桌上的菜比起我记忆中的平均值来说,丰盛很多。
转头打量一下屋子里的摆饰,帖了几幅讨喜的剪纸,外边铺天盖地的是白色的雪──啊,是过年呢!
要、要走了……
她拉着我的袖子,漂亮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我并没有问她是谁要走,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拉着她跑出屋外,我的背上有点重量,是一个婴儿伏趴在上。即便踏跑在雪地里如此颠簸,背上的婴儿还是酣然而眠,仿佛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连。
我们一路跑,钻出了小胡同,在大胡同口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一个身穿米色大一的女人就站在那里,她本来要上车的,看见我们,又把车门关上,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还记得女人的手指上擦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咖啡色的头发全部梳拢在后脑上扎了一个时髦的大包头。她松开我的手,晃着小小步伐冲到女人跟前,抱着女人的腰就开始嚎啕大哭,女人一面伸手安抚着她,漂亮而凌厉的眼神还是盯着我瞧。
你要跟我走吗?
那女人这样问我,我没有回话。但她并不生气,探头往我身后看了一下,对我说:
你想跟我说什么?你说,我就照作?
女人抓住紧紧抱着自己的她,替她擦干了眼泪,就笑等着我的答案。
在我的记忆里,这女人的脾气相当的傲慢。她虽然不觉得这个世界应该为了她而旋转,却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配合着世界而移动。
我知道,在他的认知中,女人是毫无预警地来到这个小胡同里,就如同现在一样,她毫无预警地就要离开。所以当女人给我这个选项与要求的特权时,无疑的,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来决定她的去留。
可是我只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不代表我乐见于女人望离开,相反的,我期望女人可以留下来。但是嘴唇不知道怎么着,沉得怎么张也张不开。
不说?那我要走了。
女人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模样显得相当高大。她转身去打开车门,优雅地滑进轿车后座,她看着我笑,没有跟我们说再见……
大概是她最后一笑,让我意识到某种不可挽回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说梦境的可笑性在于,人有的时候可以明确地知道自己在作梦,并在梦境中与自己的记忆两相对照,我记得那个女人就在这样白雪纷纷的日子里离开了,没有再回来过……仔细细想想,其实我跟她是没有任何差别的,这兴许是女人当时要带我走的原因,她大概早就看出了我与她的相似性。
我的记忆里,我跟女人一样离开了,但不与她一起。
也就是这样一瞬的想法,我伸手拉住了即将关上的车门,她在车子微微对我笑着,我已经看不清楚她的容颜,只看见她身后的车窗,映出了胡同外边的繁华雪色,我张嘴,喉咙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倒是背上的婴儿醒了,发了疯似地哭了起来,哭得比谁都还要凄厉……
「瞎子!」
肩上一痛,我睁开眼。张起灵他就蹲在我眼前,略显无奈地指着自己的左手,我才发现我几乎使上真力地抓着他的手腕。情况忽然有点尴尬,我干笑几声说我梦见他要挖我的眼珠子,不小心就动真格的,也不管他信不信,就站起身子想要离开这里。而他反过来拉住我:「没事吧?」
我摆了摆手,暂时不想去讨论自己有没有说了奇怪梦话的可能,就走到营区外头去抽烟。
没事吗?就张起灵的问题,我自己问自己。
其实也真的没事儿,有些东西封箱之后就该让灰尘去掩盖,不要去动就不会惹得自己打喷嚏。
我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想起来我实在没个准。
我只知道,若不赶紧把这些念头全部塞回箱子底,前天晚上我刚笑完张起灵与宁的,很快地就会变成我在嘲笑自己的话语。
看了表,已经六点多,我在外头磨蹭着也过了两根烟的时间。
定主卓马的媳妇送了几份早餐出来,草草吃过,探问了里面的消息,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说她自己也没留心。
过了一阵子,忽然里面传来一阵骚动与吼叫,在外头留守的人包括我都好期地往声音来源看去。一下子就看见札西背着定主卓玛从魔鬼城里冲出来,他后头还跟着一票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我把枪上膛之后就过去看情况。
几个刚跑出来的人,气喘吁吁地喊着:「虫──救、救命……」
我让在外边的另一个队医先去安顿这些人,自己正打算再往里头走一点,也就一瞬,一个队员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他一边哭嚎着,全身上下泛起了腥红的疹子,我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他,同一时间,有人用力撞了我,本来抓上手上的枪也被抢下。
然后一声枪响,淡淡的烟硝味混着一股刺鼻的血味弥漫了四周。
那个人争着大眼,似乎想说些什么,被疹子爬满的双手在空中抓了一两下,便颓然地倒在地面上,死了。
「喂……」我楞了一下,转头过去正想骂人,却发现开枪的人是张起灵,他的神色有点凝重,我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犹豫,他冷道:「毒会传染,把尸体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