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师的阵法是有缺陷的，这是常识。
术师自有一套区别于宗教或者历史的世界观，在他们的世界里，组成这个世界的是两个阵法，天之阵森罗万象，地之阵沧海桑田，这两个阵法一个掌握星辰风云，一个掌握山海林泽，天地元气在两个阵法中流转不息，自成体系，完美无缺。
这是术师们梦寐以求的阵法，因为天地两阵是完美的，是无缺的，他们不需要做为核心的阵枢，他们的任何一部分取出来都是阵法，都能控制这天地的一部分元气，这就是术师们的阵法。
天地阵法是完美无缺的，但取出的一部分却不是，取出来的这一部分需要一个核心，也就是阵枢，要么是天材地宝，要么干脆是术师自己，术师们追求完美的阵法就像是他们追求天道一样，所以他们从天之阵森罗万象中取出一部分发现不完美，从地之阵沧海桑田中取出一部分发现还是不完美，于是有人从天之阵取出一部分，又从地之阵取出一部分，糅合在一起，组成了最特殊最像天地阵法的阵法，樊笼。
樊笼还是不完美。
樊笼是术师们能掌握的最特殊，最接近完美的阵法，但它还是不完美，还是需要阵枢，所以术师们的阵法都是有缺陷的，即使有核心它也是有缺陷的。
所有的阵法都是有缺陷的，衣岚眼前的这个阵法也是，更何况，布置它的术师还专门把这个阵法的缺陷变大露给上山的人看。
赤峰猜的没错，这个阵法本就不是阻挡或防御，而是考验，至少现在是考验。
风雷阁是鹤辕郡最强的魂师势力，鹤辕郡是天音军队精锐的兵源地，军队的精锐不单单是兵，还有魂师。所以风雷阁会培养鹤辕郡的魂师。
入山门，听讲经，这就是风雷阁培养魂师的方法。
普通人从山道毫无阻碍的走上去听的是天石寺寺僧的讲经，魂师经过阵法入了山门走上去听的是风雷阁魂师的讲经，前者的经是经书，后者的经是经验，魂师路上的经验。
所以这个山门或者这个阵法的缺陷本就是考验，通过考验就可以上去，而衣岚他们眼前的山门考验的速度。
这个把赤峰这样的魂师或者衣岚这样有可能成为魂师的人拦住的貌似坚不可破的阵法，最大的缺陷就是有人通过时会留下一个通道，这个阵法能拦住魂师，能拦住衣岚，但拦不住琥珀，所以这个阵法拦不住普通人，普通人进出就会打开一个通道。
这个通道很小，只能容忍一个人通过，而且出来留下的通道比进去留下的通道闭合的要慢，可闭合的速度还是很快，把握不住通道开闭的时间或者速度不够快就没办法过去。
“差不多了。”赤峰对衣岚说道。两个人观察了好一会，大致能把握的住通道开合的时机。琥珀长空一直在他们身边，如果让琥珀进去再出来，出来时闭合较慢的通道以衣岚赤峰的速度应该都能过去，但两个人都没有选择这么做。
“你先我先？”赤峰问道，衣岚笑了笑“你先吧，让我看看。”
赤峰也笑了，他羡慕衣岚出生就在云止就要他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而衣岚用这样一句话说出了赤峰最大的优势，赤峰是魂师，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不论出身不论家世的优势。
“长空。”赤峰回过头笑着看了看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长空“我们走。”
长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听话的抬步向前走，在他抬起脚的时候，赤峰用出了一掌，他用出了手刀。
手刀出自一字刀，而一字刀是刀王观十步剑所创，虽然三种魂技有略微的区别，但核心的一往无前的气势是一样的，一往而不知其所以，不知所以自然一往无前，一往无前自然迅捷快速，所以当长空走了一步站在上面一阶台阶的时候，赤峰也站在他身边。
赤峰只走了一步，上了一阶台阶，可一步之前他在山门外，一步之后他在山门内，他已经入了山门了。
和长空不一样，琥珀毕竟是她爷爷最喜爱的人，耳濡目染之下她比长空多懂很多，她隐约看懂了一些，知道衣岚赤峰在干什么，所以她看着衣岚“该我们了？”衣岚点点头没说话，琥珀也没有先打招呼的意思，直接就抬脚向上走，一步之后她和衣岚站在了赤峰长空旁边。
“白驹过隙。”赤峰看着衣岚“光阴三剑中最快的一剑。”
衣岚笑了笑，还没说话，琥珀就拍了拍他们，向前走去“都上来了就快走吧。”
赤峰衣岚相视而笑，跟着琥珀向上走，长空则是早就跟着走了。
山道一直往上走就是天石寺，寺中有块从天而降的天石，围绕着天石周围是一片很大的广场，上来的普通人都在这个广场里围绕着天石席地而坐，天石前坐着个寺僧，寺僧面前放着卷经书，他正在给这些人讲经。
风吟子也在这些人中。
风吟子是风雷阁的阁主，如果柳国还在他应该是国师一样的人物，风雷阁现在是藏经阁，身为阁主他看过很多书，他还是个术师，一个观星占卜的术师。
不论是国师阁主还是术师，他都应该是在人群中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挪不开眼睛的人，可他现在在一群普通人之间，席地而坐的听寺僧讲经，就真的像是个普通人一样。
像是个普通人，但依旧不是普通人，即使他和周围的人一样认真听经，但却依旧能感知到很远地方的事情，所以他能感知到衣岚入了第一道山门。
衣岚不是第一个入山门的，赤峰也不是第一个，两个人入山门的技巧也没有很异于常人，但当衣岚入了山门之后，风吟子停止了听经，他微皱着眉头感知了一会，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
现在是白天，星星都看不见，但却不是不存在，风吟子最擅长的就是观星占卜。
风吟子看天看了很久，他看到了很多事，哪怕是他不想看到的事。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从天空收回目光，微微的感叹道“天命啊。”
“是啊，天命啊。”一个人挤开人群，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的话“可我已经不在信天命了。”
坐在他身边的是个中年人，穿着一身很旧的袍子，很像是个算命先生，但却没有算命先生算命的道具，反而身后背着把伞。
是卜先生。
卜先生是松山水寨的军师，是山贼，风吟子是风雷阁的阁主，是歼灭山贼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却没有什么矛盾和冲突，因为他们很早之前就认识。
“师弟，你回来了。”风吟子看着卜先生笑了笑。
“我回来了，师哥。”卜先生没有笑。
卜先生是风雷阁的人，卜先生是风吟子的师弟，卜先生是雷襄子不愿提起的师哥，卜先生曾经是风雷三子，是风雷三子中的第二子，卜算子。
“你很久没回来了。”风吟子看着眼前应该叫做卜算子的卜先生“既然当初决定顺应天命而走，如今又何必回来？”
卜算子沉默了一会，天石旁寺僧平静安稳的声音不急不缓的传来，听着这样的讲经声，似乎连心都平静了。
“天命。”卜算子缓缓开口“天下大势，星象命数，你善占前者，我善卜后者，十年前我观星卜数，得到命归松山，柳国将复的启示，所以我下山加入松山水寨，助它变成山贼中最大的寨子，就算立寨在墨柳七十里外的松山，也不会被剿灭。我相信只要松山水寨一直存在，柳国终将复国。”
卜算子突然停住了，前一秒还在说话，下一秒突然停止，两者的过渡显得有些生硬，风吟子和卜算子却都没有觉得这种生硬破坏气氛。
“天命骗了我。”只是沉默了一下，生硬了一下，卜算子继续说道“松山水寨没了。”
“天命从来不会骗人的。”风吟子缓缓说道“骗人的只有人。”
卜算子沉默了，抿了抿嘴，像是个倔强的孩子“你是想对我说，松山水寨如此下场，是他们的命数？”
“是命数，所以你不该杀那个正在上山的孩子。”风吟子还是轻轻的说道，目光向前看，视线似乎是穿越了虚空到达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那孩子是天命，他的命运是这个世界的海，而你的命运不过是小小一片溪流，溪流入海，是绝路啊。”
这段话常人可能理解不了，但卜算子能，算个人命数风吟子不如卜算子，算天下大势，风吟子比卜算子强的多，这样的一段话大概就是将来大势所在了。
何为天下大势呢？很多时刻指的不过是天下关键的人物，风吟子的话就是说衣岚将是天下关键的人之一，既然他是天下关键之一，又怎么会死在这里呢？
卜算子明白这段话的意思，所以他沉默了，他曾为术师，自然明白这话的重量，沉默思考了许久，他却巧妙的跳过了这个话，而是回答风吟子最开始的问题“我回来，是来拿属于我的东西。”
卜算子掏出一盒棋子，是围棋的棋子，有黑白两色，却都放在一个盒子里，盒子也很特别，上面有横横竖竖的线，就像是在盒子上刻了一个棋盘。
“盘中棋。”风吟子看了一眼“这不是你的东西，这是风雷阁的东西。”
“这曾是我卜算借势的工具，现在我需要它算一卦。”
“你要算什么？”
“白龙墓。”
风吟子微皱眉，这个皱眉代表疑惑。鹤辕郡或者说曾经的柳国有两个传说，一个是从天而降的天石，一个是白龙仙人，天石是信仰，白龙仙人是利益。所以天石成了天石寺，白龙仙人却被无数人找他的墓葬。可白龙墓不论多神奇，和卜算子现在要做的事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是很多人无数年也未曾找到的。
风吟子是很厉害的术师，他的问题在自己想出的一瞬间就开始推演答案，然后他了然“原来白龙墓就是你的筹码。”
“所以我需要盘中棋来推算白龙墓的方位。”卜算子把盘中棋收起来“你会拦我么？”
“不会。”风吟子没有任何思考的就说出了答案，但却继续说道“你既然进来了，三师弟就应该知道，他会不会拦你我就不知道了。”
卜算子笑了笑，没有管他口中的三师弟雷襄子，然是又问道“你会帮我么。”
“不会。”风吟子还是没有任何思考“那孩子是衣家人，你要杀他就会把风雷阁牵扯进去，我不拦你就已经是帮你了。”
“哼。”卜算子冷哼了一声，没有敌意，却充满了讽刺“算命的不算情，卜算的术师大多绝情，说到底还是我不如天命。”
风吟子不说话，卜算子也不说话一片沉默之后，卜算子再次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抛弃术师的身份，冒死回来取盘中棋也要为松山水寨的人报仇么？”不等风吟子说话，卜算子就继续说道“因为即使我逆天而行，他们依旧会站在我身边，松山水寨和陈七齐三是我的家和家人，而你们，不是。”
说完卜算子起身，挤过人群向寺外走去。
“师弟。”卜算子走到寺门口的时候，风吟子的话从身后传来，那话穿过无数人，却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你不善战斗，此去多加小心。”
只有一句关心的话，风吟子却没有站起来走到卜算子身边的意思，他终究选择的还是天命。
卜算子无声的笑了笑，笑容中说不出的无奈与讽刺，不再言语些什么，顺着山道下山了。
寺门外是宽敞的天与地，是宽敞且蜿蜒曲折的山道，卜算子沿着山道向下走，看着宽敞的天地，感受着宽敞的山道，拥挤在宽敞的人海里。
然后他停住了，他停在半山腰，他站在十阶台阶之上，而十阶台阶之下有很多人都停着，那些人停留的地方是风雷阁的第二道山门，是曾经卜算子亲自布置的阵法，而现在，衣岚就站在这座山门前，站在这道阵法前，卜算子和衣岚就在台阶上下。
卜算子想杀了衣岚。
如果不是衣岚，松山水寨不会被卷入苍云山轩辕氏的内斗中，也不会成为大人物内斗的牺牲品，陈七齐三和他也许现在还在松山水寨里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可很多人已经死了，只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孩子。
卜算子想杀了他，卜算子也能杀了他，毕竟他所停留的这个山门就是卜算子当年亲手布置下的。
于是卜算子抬起手，轻轻动了动手指，隐秘且精妙的魂力在他手指上蓄势待发，只要这些魂力接触了眼前的阵法，这个用作考验的阵法就能成为围剿生命的牢笼。
一阵清风吹来，吹乱了衣角吹乱了发，吹乱了卜算子手上缠绕的魂力。
卜算子回身看了看山顶的天石寺，此时风吟子正在那里听经。
绝情不过如此，师弟要走上绝路无所谓，师弟要杀害孩子也无所谓，只要高高在上的风雷阁依旧干净不染一丝血迹，阁楼外哪怕刀飞血溅，浮尸百万，又与我何干。
卜卦算命者，绝情不过如此。
“你终究不明白......”卜算子轻轻说道“阁楼就只是阁楼，有人了，才能叫风雷阁。”
这句话很轻，卜算子身边的很多人都没听见，但山顶的风吟子听见了，他神情暗淡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楼不在了，再多的人也只有风雷二字了。”
半山腰的卜算子摇了摇头，道理不同又有何聊，既不能成事，不如离去，于是他信步走下山，路过衣岚的时候没有回一下头，就像是路过了一个陌生人。
衣岚不知道他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他只是觉得那个从他身边走过去的穿着旧袍子背着把伞的人有点眼熟，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因为他还在想其他的事，他在想怎么过第二道山门。
第一道山门看不见摸不着，完全就是一个阵法，只能凭借感应才能找到机会进去，而第二道山门就很具体了，在山道边的石头上刻了个棋盘，棋盘上刻着棋子，这些棋子都是一个颜色，分不清黑白。这些棋子之间蕴含着通过第二门的方法，只要参悟了这盘棋就能通过，但衣岚根本不会玩棋，也没办法参悟吃什么来。
琥珀长空赤峰也在一边看着个棋盘，很多被留在这里的人都在看着个棋盘，他们中不乏棋道高手，却依旧看不出这个棋盘的奥秘。
琥珀现在也在看，原本他只是在这里等着赤峰衣岚想办法入第二道山门，但等了很久之后他们还是没办法入山门，于是琥珀也凑热闹看了看，看到棋盘之后她一愣有点不相信，于是又仔细看了看棋盘，又抬头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山道，看了看树，最后她挠了挠头，说出了一句话。
“这不就是行军棋么，有必要看这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