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红色重庆
我和王伯逊、胖娃在刘家台附近忙乎了一整夜。离开刘家台时,已是30日的早晨,初升的红日照耀着大地。
与前一天早上被寒霜染白的景象迥然不同,这天早上的重庆已是一片红色的海洋。
我带着王伯逊和胖娃回新骥哥家。
走在红旗漫卷的马路上,我们看到路两旁的房屋墙上,贴满了红纸黑字的标语:
“热烈庆祝重庆解放!”
“欢迎人民解放军!”
“共产党万岁!”
“***万岁!”
……
我的胸口因为激动而狂跳,我仿佛跳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又仿佛一觉睡醒发现自己真的置身梦境。
“解放了吗?重庆真的解放了吗?!”我在宁和中学校门外的广场上停下来,大声地问王伯逊和胖娃。
王伯逊和胖娃也激动不已。他俩没有回答我,却欢笑着大声****我:“解放了吗?重庆真的解放了吗?!”
我们三个人在原地蹦高,蹦上去的同时兴奋的身子在空中转个圈。我一边蹦,一边把两只手围成一个圈扣在嘴上做成“扩音器”:“解放了吗?重庆真的解放了吗?!”
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跑过来,喜悦的笑容让她们美丽的脸蛋像盛开的杜鹃花。她们用悦耳的大嗓门说:“我们重庆解放啦!我们这儿是解放区啦!”她们一边说,一边热情地牵着我们的手。六双手牵起来,围成一个圈。
这是我第一次被大姑娘牵着手,当时心里没有一丝紧张和害羞,只有迎来解放的巨大的喜悦。
周围的市民、学生也学着我们的模样牵起手来围成圈。
这时,宁和中学穿着艳丽的服装的学生们开始在广场上扭秧歌。
马路对面的广场上,各个厂矿的工人们排成一个一个的方阵,人人手里举着小红旗,不同的方阵唱着不同的歌: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朱大嫂送鸡蛋,送给解放军……”
“黄澄澄河水滚滚子流,解放军过河到了两路口,家家都传着这个好消息,大路上人流不息……”
大概上午八点左右,嘉陵江上的轮船开始鸣响汽笛,街头响起鞭炮声。鞭炮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那天的天很蓝,朝阳洒下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山城,照耀着鞭炮腾起的浓烟,也照耀着喜庆的重庆市民。
街头原来的“16条必杀令”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重庆市军管委的安民告示和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命令。
我们三人回到新骥哥家时,新骥哥一家正焦急地等着我们平安的消息。
在新骥哥家吃了午饭,我独自一人上街去五里店找朋友。五里店偏僻的街上除我之外没见其他行人。我迎面碰上从南边来的一支举着红旗的部队。部队官兵走着整整齐齐。走在队伍最前头一位军官脸很黝黑,个子不高,身材虎壮,腰挎手枪,斜挂着一只望远镜。他后边坚跟着一队长长的士兵。除了前面的士兵手举红旗外,其他士兵右肩上都扛着长枪。官兵们全部身着棉装,头戴镶着五角星的棉帽,打着裹腿,胸前都佩带着一块小红巾,我猜小红巾大概是这支部队的统一标识。
这支官兵走在街上精神抖擞,整齐威风,比我认识的“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更整齐,更威风。“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满身泥泞,很多人打着赤脚,在雪山上行军一瘸一拐,比眼前这支部队狼狈多了。
“老乡!别害怕!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是打******的工农子弟兵!”队伍前头那位军官一边招手,一边打着招呼朝我走过来。
“你们好!你们辛苦了!请问你们知道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进城了吗?”我一点不害怕,相反,我看见他们心里特别兴奋,我想向他们打听孟指导员,打听徐股长,打听我的好朋友杨志成。
军官大哥走到我跟前,亲切地握着我的手,反问我:“怎么,你知道绥远三支队?”
我用力地点点头,认真地打量着他,冲他微微一笑。
“绥远三支队有一部分进了城,还有一部分没进城。你说的三大队第九区队的情况,我暂时还没掌握哦!”军官大哥善意地微笑着告诉我。
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士兵们都善意地看着我,我感到他们都在冲我微笑。
“老乡,你哪里人?做什么事的?”军官大哥热情地问我,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他的大手很粗糙,但很温暖,也很有力,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我是湖南人,在兵工厂当工人,后来还上过学。我跟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是好朋友!”
他一听高兴起来:“那你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嘛!你们湖南出伟人啊!***就是湖南韶山人啊!”
他接着问我:“老乡,这地方还有没有国民党部队?他们逃到哪里去了?”
我一点也不紧张了。我感觉他就像新骥哥一样亲切。我告诉他:“昨晚白药洞爆炸后,国民党部队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听说他们是往北碚方向逃去了。”
“对!北碚!我们正要去北培!”军官大哥爽声说。
在这位军官大哥的恳请下,我带着他们走到通往北碚的大路。从五里店到大路走了约半个钟头。这一路上,军官大哥给我讲了很多革命道理。
他还告诉我,他姓马,是部队的指导员。
把他们送到大路上,我给他们指了路。马指导员很高兴,也很感激我。他跟我握手道别,叫我回去后跟家人、同事、同学和邻居们广泛宣传人民解放军的政策和革命道理,做新中国的有志青年。
回到新骥家,我把遇到解放军队伍和马指导员的事告诉了新骥哥和文义姐。
新骥哥正在看报纸。
“可叹这些英雄们没有等到重庆解放这一天啊!”新骥哥听我说罢,指着当天的重庆《大公报》说。
我惊讶地拿起报纸,看到一篇题为“蒋匪灭绝人性屠杀革命志士”的新闻。新闻里说,记者跟随解放军部队赶到歌乐山时,白公馆里人去楼空,渣滓洞的余火还在冒烟。渣滓洞楼下八间牢房里堆满了烧焦的尸体,没有头,没有足,只有一块块焦黑的躯体。围墙的缺口处、房前屋后、厕所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多具尸体。松林坡上三个大坑,满是尸体,血水横流。记者在渣滓洞外看到一位年轻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在那里痛哭着找她丈夫的尸体。但那里那么多具焦尸,缺头少腿的,没有一个能认清面目。她哪里辩认得出哪具尸体是她丈夫的呢?
报纸上还说,解放军冲进了渣滓洞、白公馆后,那些一路战斗过来流血不流泪的战士失声痛哭:“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晚了呀!”
后来我从史料中获知,那年11月14日,******在从台北飞往重庆的飞机上给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局长毛人凤下的第二道密令是:密裁全部******。27日,毛人凤指挥军统特务对歌乐山上白公馆、渣滓洞等监狱中的革命志士进行秘密屠杀,这就是震惊中外的“11·27”惨案。屠杀分三处执行:一处在白公馆,屠杀35人。一处在渣滓洞,屠杀约200人。一处在戴公祠附近,屠杀32人。
后来名震九州的小萝卜头、**们,都牺牲在那里。
报纸上有一句话,我一直铭记着:五星红旗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5家里来了“红五星”
第二天上午,我在新骥哥家吃了早饭。
“请问有人在吗?”有人在院门口朝屋里喊。
我们扭转头,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头戴“红五星”棉帽的高大威武的男人。
我惊喜地认出这是昨天在五里店见到的那位马指导员。我立即站起身,朝他走去。
马指导员也认出了我。
“哦!小老乡!这就是你家?”他很惊讶地笑着。
“不是。这是我新骥哥的家!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吗?”我急切又充满渴盼地问马指导员。我渴盼他给我布置任务。
马指导员告诉我:“昨天去北碚很顺利,我们跟已经进驻北碚的解放军做了交接,昨晚回到重庆市区。我们希望在你们这里借用一间房子做连部,暂住几天。”
新骥哥闻声出来,热情地说:“解放军子弟兵来敝舍,实在是荣幸之极!荣幸之极!我马上把客屋腾出来。”
马指导员握住新骥哥的手连声道谢,然后笑呵呵地离开了。
新骥哥指挥我和王伯逊、胖娃赶紧把客屋里的东西搬走。
不一会工夫,马指导员领来了另外两位“红五星”。他介绍说,年长的一位是李连长,年轻的一位是通讯员小王。
他们把带来的行李放进客屋,满意地连连称谢。
新骥嫂给他们送来一瓶开水。马指导员却推辞,客气地说:“谢谢你们!开水我们自己带了。有连部的房就很感谢了。不再给你们添麻烦。”
王伯逊和胖娃很惊奇。我却很明白:解放军的部队就是这样!他们把送开水都认为是添麻烦,连开水都不喝老百姓的。
马指导员拉新骥哥一起坐在院内花坛旁的长木椅上,跟新骥哥攀谈,了解兵工厂的情况。李连长跟通讯员小王站在院里子里,大声地商量连部的布置。
我羡慕地盯着这三位“红五星”,心中充满崇拜之情。李连长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四肢健壮,肩膀又宽又圆,胸脯又厚又实,整个人跟钢桩铁柱一般。通讯员小王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小,结实得像一侏正在抽枝挺节的松树。
新骥嫂走过来问马指导员:“中午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有!”马指导员站起来,爽声地谢绝。
新骥嫂煮好午饭之前,通讯员小王就把连部的饭菜打来了。我好奇地围过去看:一盆白米饭、一盆猪肉粉丝炖大白菜,全是热腾腾的。这比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的伙食强多了。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连棉帽和棉衣都没有呢。
李连长、马指导员、小王三个人在我们的饶有兴趣的欣赏下大大咧咧地开餐了。
王伯逊和胖娃傻傻地围着三位解放军,欣赏他们吃饭。李连长爽朗地笑着邀请我们“坐下来一起吃”,我们都谢绝了。这是王伯逊和胖娃第一次看长官和下级坐在一起用餐。眼前,小王却和李连长、马指导员这两位长官一起用餐,李连长还夹了两块肉给小王。
他们三扒两下吃完一碗。添饭时,李连长、马指导员不用小王帮忙盛,自己动手盛。三个人边吃边说笑,像亲兄弟一样。
三位解放军官兵来了家里后,我有空就跟他们聊天。他们给我讲了很多战斗故事和革命道理。他们告诉我,他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一部分,从北方打到这里来的。
“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也是第二野战军的吗?他们的穿戴怎么跟你们有区别呢?”我心里总惦念着在白马山战役后分别的好朋友,好奇地问。
马指导员笑了起来:“我们二野没有‘绥远’的番号。‘绥远’应该是属于四野的,那是我军跟******斗智慧的叫法,骗******的!”
“为什么说叫‘绥远三支队’是骗******的呢?******上当了吗?”我更加好奇了。
马指导员和李连长都答不出个所以然来。琢磨了一阵,马指导员说:“我猜啊,就是让******摸不透他跟谁打仗。知己不知彼,他哪能打得赢呢?”
那几天,只要三位解放军官兵有空,我就缠着他们问这问那。短短几天里,我觉得自己的视野和知识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我每天睡觉前都会把当天的见闻写在日记本上。马指导员看过我的日记,还夸我水平高咧。
那几天,我感到很幸福,也很自豪。我此前做梦也没想过,我竟然能够与威震四方的二野官兵同住一家朝夕相处,我能和他们像亲人一样亲。同时,我越来越后悔自己没在与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一起行军时加入他们的部队,后悔自己没在白马山战役后像杨志成一样留在绥远三支队三大队第九区队。我越来越渴盼参加解放军。李连长和马指导员肯定地说:“解放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的前程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