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打仗就是这么回事
1抓壮丁
杨志成拉着我一口气跑过几条街才停下来喘气。
我租的车是没法还了,不还车就不能退押金。杨志成说:“算了!押金我替你交了,等于赔了它一辆新车。”
我先陪杨志成去了一家诊所,给他的脑袋止了血。好在伤得不重,郎中说缠个布包就没事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杨志成说:“掉江的狗官是宪三十四团的,我担心他们没坐船离开。咱不能被他们抓着。现在重庆兵荒马乱,****正朝四面八方打来,重庆很快就完蛋了。你跟我回彭水逃命吧!”
我知道,彭水是他老家。见我犹豫不决,杨志成补充说:“等躲过这一难,咱们可以再出来混。”
我想想也好,先保住命要紧。但我不知道“重庆完蛋”意味着什么,****占领重庆后我们还能出来赚钱吗?
我本打算去新骥哥家说一声,但担心太晚打扰到他。想着只是去彭水躲一阵就回来,也不碍事,就没去跟新骥哥家道别了。
杨志成带我去他的租房睡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提着行李——那个中弹逃跑的官员遗留在他人力车上的大皮箱,带着我逃离重庆。
我俩一会跑,一会走,一会爬车。他说只要是开往东南方向开的车都可以爬。但皮箱太大了,爬车不方便,我们的目标是因堵而速度迟缓的货车。
那天的运气真不错。我俩爬上一辆煤车,煤车司机也是彭水人。杨志成用苗语跟司机聊起天来——原来他俩都是苗族同胞——司机是彭水县梅子垭人,送煤去郁山镇。
杨志成的家刚好就在郁山镇。
在煤车上呆了整整一天,天快黑时,我们终于靠近了郁山镇。持续不断的雨水把那里的公路泡得稀烂,一个坑一个坑的,坑里的稀泥有大半个车轮深。煤车轮子直打滑,不能往前开了。
煤车司机请我俩帮忙,走路进郁山,通知买煤的人家人工把煤挑回去。
我俩欣然答应了。煤车司机捎我们坐了车,我们理当回报司机。于是,我俩一起扛着大皮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郁山走。
细雨打湿了我俩的身子,泥泞淹没我俩的膝盖。鞋子早就甩掉了,我俩光着脚在泥水里趟。我俩从重庆市区出来,穿得不多,加上腹中饥饿,更显得冷。
这时,迎面来了一队的人马。
天快黑了,并且雨天阴沉,我们看不清他们的模样。走近一看,发现这队人马的衣着跟重庆的***兵一样,穿得还算工整,但滚得跟泥人一样,显得十分狼狈。他们除了人,还有一大批马和骡子。马和骡子拉着炮。如果不是炮管、炮座上被雨水淋出铁和英文字母来,我还以为是泥做的土炮呢。
只有一条大路,躲也没法躲。我俩装着没看见,一声不吭地扛着皮箱往前走。
“喂!郁山怎么走啊?”前面一个当官的停下脚步朝我们问话,语气比较温和。
“往前边拐个弯就到了。”杨志成回答。
“带我们走!”那当官的语气突然加重了。
我们都司空见惯了,***兵就是这德性,说翻脸就翻脸,不如意就挥拳甚至开枪打人。他们人多势众,又都带着枪,我俩不敢违抗。
“反正是顺路,带路就带路吧。只怕这伙人不是好人,抢我的皮箱,缠着我们耽误我们通知人家挑煤呢。”杨志成一边走,一边悄悄跟我嘀咕。
他们拖着炮,人马走得很慢。天眼看着就全黑了。我俩心里很急。
走了约个把小时,终于到了郁山镇上。
郁山镇比我想象中要大一些,比我的老家的乡镇热闹多了:一条逾百米的街道,几乎家家亮着灯,旅馆、酒楼的旗子在风雨中招晃。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街上飘荡着饭菜和摊边炸油条、爆米花的诱人香气。后来我才知道,郁山自古以来就是产盐区,富甲一方。
“长官!郁山镇到了!”杨志成回头朝那当官的大声说。
人马中的士兵们开始起哄:“我们饿了!就在这里吃饭睡觉吧!”
那当官的吼起来:“你们******不想活了是不是?想在街上当靶子啊?****眼看就追上来了!”
然后,那当官的转过头来朝我俩下令:“继续带路,带到前边村庄里去!”
我和杨志成都明白了:这是一伙溃逃的家伙,他们担心****追击,打算逃到前面村庄里吃饭过夜。当然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共产党的解放军已经打响入川战役,我们带的这伙人马是在鄂西吃了败仗的***兵,他们准备退守川东,撤往重庆。
“我家就在前面村里。这伙人有两三百号,我村庄可要遭殃了!”杨志成边走边悄声说,“村庄里的猪啊鸡啊,今晚会被他们全部吃掉。他们抢人家的床铺,我爸妈和村里人住哪?”
到了街尾,路又暗下来。
“停下!先戴上这个!”当官的朝我俩喊。
我和杨志成停下来。一个士兵把两顶帽子递给我们。
我正想道谢,却看到这帽子是***的军帽。
这不是拉壮丁吗?!我心里一惊,与杨志成对视了一眼。
“戴吧!戴吧!当草帽遮遮雨!”杨志成低声说。
我俩乖乖地戴上军帽。
那士兵只递给我们军帽,并没有让我们穿军装。也许他们不愿我们把军装弄脏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军装。
“把他们的箱子放到骡子上!”当官的命令士兵。
“长官不要啊——”杨志成明白,这是在抢他的箱子,他急叫起来。
急叫是没有用的。他的装着呢绒衣、羊毛衣和金条的大皮箱被士兵夺下,丢到骡子拉的炮身上。
“这群****的!”杨志成绝望地骂。
我无奈地看着他。黑暗中,杨志成的模样很滑稽。刚才还是一个缠着布包的受伤的车夫,瞬间就变成一幅歪戴着帽子的***伤兵模样了。
2闯下大祸
进村的路立即变窄了,并且有一段一里多路的岩边山路。过了山路有一段悬崖边上的陡坡。谁都不曾预料,那里成了两三百***官兵狗命归西的坟场。制造这场轰动一时的事件的人,就是杨志成和我。
我和杨志成在前面走没事,***的大部队却越发显得狼狈了。
那当官的大概是妒忌我俩光手光脚走得轻松,便命令我俩挑锣锅——炊事班用的大铁锅,尖底的,不像现在炒菜用的平底锅。
“这些狗东西,打仗打不过****,就会欺侮老百姓!”我挑着锣锅,愤愤不平。
“煤车司机还在等着主人家挑煤呢。唉!都被这些畜生给害了,”杨志成比我更气恼,“一会儿还不知道这些畜生怎么糟蹋我爹娘和乡亲们!”
锣锅不沉,我俩走得快。虽然长官的不停地命令我俩慢点走,但我俩跟大部队拉开有上十米的距离。
天越来越黑,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杨志成不断地提醒我:这边是悬崖!悬崖下是大水塘!这里是陡坡!这里有泥坑……
刚吃力地爬上一个陡坡,突然,杨志成低声叫我卸下锣锅。
我知道他肯定有了主意,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将锣锅卸下肩时,看到他猫着腰的黑影在拖拉他的锣锅。他将我的锣锅拉了几下。我看不清,但我知道他在将锣锅摆在路上。我瞬间意识到什么,心里感到一阵紧张和兴奋。
他忽地站起来,拉着我往旁边的树丛里钻。
钻进树丛里,我俩贴着地面蹲着,大气不敢出。
不到一分钟,大部队就炸开了锅。
先是铁锅哐哐的声音,接着就是人摔马叫的声音,接着就是哗啦哗啦集体坠崖的声音。
听这动静,我估计有上百人马跌下悬崖了!
“跑!”杨志成拉起我就跑。
我俩趟着浅水跑。水里的泥很深,凭感觉大概是水田。因为都光着脚,水田里泥很滑,我俩不知摔了多少回,头上的军帽早就没影了。但我啥都不管,一个劲地跟着他跑。
也不知跑了多远,我俩跑到山凹凹里。
杨志成不敢回他家,因为担心那股***官兵寻到村里报仇。他也不敢去村里报信。他声音颤抖:“那地方掉下去不是摔死就是淹死,这祸闯得不小!被他们抓到,把我俩剁成肉酱都不解恨啊!”
我俩摸到一个山洞,剧烈跳动的心脏才稍平静。杨志成兴奋地推测悬崖边发生的事情:兵踩到锣锅,锣锅把骡马铲倒,骡马把后面的兵掀翻,骡马身上的大炮从陡坡滚下去……
就这样推测着,惊吓着,在山洞里过了一夜。
那一夜,冰冷的湿衣服贴着身子,脱掉也冷,穿着也冷。我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既因为冷,也因为紧张和兴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离开山洞,到昨晚的地方观察情况。
杨志成感冒了,额头有些烫手。我只是冷得难受,身体没事,
杨志成带着我悄悄地往昨晚出事的悬崖边走。
我俩不敢直奔事发地点,我俩绕着道走到事发地点的上游。
眼前的景象把我俩惊呆了:悬崖下、大水塘里、四仰八叉地躺着、浮着人、马、骡。没见一个动的,全是尸体!大炮、重重叠叠的人和骡马的尸体将悬崖下的小河壅堵住,河水漫上来,淹过长满枯草的堤岸。美式装备的几百人马,竟这样被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青涩小伙子在瞬间消灭了。
天啊!
祸闯大了,但既然那些官兵都死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的心脏狂跳了一阵后,反倒镇定下来。杨志成带着我回了他的家。他当时没惦记记着他那只宝贝箱子的事,大概是他不敢下去找箱子。
那天,杨志成的村子里像捅破了天。村民们很快发现了悬崖下的事,有的捡枪支,有的抢死骡死马,有的拉大炮,还有的收尸。
听说,收尸时发现了几个摔伤没死的,好心的村民把伤员背回家治疗。
我和杨志成担心走漏消息——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对杨志成的家人我们也守口如瓶。
事过几十年后,还有村民不断在彭水郁山一带捡到破枪烂铁。2007年,流经大水塘的长溪河[现称阿依河。]发大水,把那次掉下去的一颗六零炮弹冲了出来,上面US标志清晰可见——那是当年美国配给******与解放军打仗的美式武器。也许,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中遗留下来的枪弹,还将陆续被当地村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