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拉人力车
进入11月，凉意袭人。树叶像寡情薄义的人，纷纷离弃了与其相守了春夏两季的树枝。
一天，我从新骥哥家出来，在大街上找零工做，正巧遇到我在志成中学的同班同学、好朋友杨志成。我惊讶地发现，他已成了一名人力车夫。
他那天早上拉一个富人从南岸到江北来，刚收了钱，心情好得很。他大概跑得累了，也有些饿了，见我一个饿鬼样子，于是拉我一起进了路边的一家包子铺。
他的模样让我惊讶不已。他已经是一个健壮的青年了，由于常在外面跑，皮肤黝黑，臂膀粗大有力，胡须也浓密多了，当学生的痕迹已经看不出来了，我甚至有个错觉：这人是杨志成的胞兄。
看得出，他的生活状态很好。他告诉我，虽然常日晒雨淋，也有时候会受些委屈甚至挨打挨骂，但赚钱容易，日子过得刺激。
他得意地告诉我一件事：有一天晚上，他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从胜利路到观音岩，起跑没多久，一群黑衣人突然从前面的胡同里钻出来朝他车上开枪，车上的官员中了弹，带伤跳车跑进了胡同。黑衣人立即追去。当时谁也没管他的车。他看到车上有个大皮箱，拉着车狂奔回了租房。回到租房打开皮箱，看到里面有呢绒衣和羊毛衣，还有三根沉甸甸的金条。
我一听惊讶不已：“你没上交？”
“交给谁？交给***政府？他们贪得还不够吗？”杨志成一脸的嘲讽和得意。
“跟着我拉车吧！”到底是好朋友，杨志成当即决定带着我干。
我当然求之不得。
我没钱去车行租车，更买不起车。杨志成带我找到一个被“坐白车”[坐车却不给钱。]的***兵打伤了的老车夫。这车夫脚瘸了，拉不了车，车闲置着心里很急。他同意让我租他的车五天，每天收三块钱租车费。
三块钱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杨志成告诉我：“运气好的话，三块钱跑两趟就挣回了。剩下的全归你！”
杨志成替我预交了十五块钱，算是五天的租金，另交了八十块钱押金。
租来的这辆车虽然不算特别高级，但也让我大开眼界。车身保养得很好，金属外壳溜光发亮，上面还轧有西洋纹饰。车棚是黄帆布做的，防雨防晒，可以折叠。车栅内的座椅很宽敞，能坐得下两个成人。黄铜做的脚踏板，又宽又结实，除了可以放脚，还可以放一两件行李。车棚前面有一块布帘，放下来可以遮风挡雨，还可以藏脸，但一般达官贵人和少爷小姐都不愿意拉帘，为的是在街面上显示他们招摇过市的派头。车栅两边各安有一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这两盏灯不光是为了照明，主要是提醒过往车辆和行人避让。前面车把上有一个像胶做的红色的洋号，洋号后面是一个黑色的皮球，车夫用手挤压皮球，洋号就会发出“狗拉——狗拉——”的声音。难怪重庆人叫人力车为“狗拉狗”——把车夫和乘客都被骂了。脚踏板上还有一个圆形的铜铃铛，乘客心急时可以踩蹬铃铛，铃铛就会发出“狗蹬——狗蹬——”的声音——这就只骂乘客了。
我没拉车的经验，路也不如他熟。我只租了五天的车，碰坏了车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决定那五天内就跟着杨志成跑，一般不单走。只有在我认识路且路途不远的情况下，我才考虑单走。等摸熟了行情熟了路之后，如果行情好，我就再找辆车租着拉。
杨志成的经验一套一套的，并且很实用：民族路、中正路、棉花路、打铜街、朝天门到嘉陵江码头一带，银行多，有钱人多，坐车的路途不远，但多半是到码头乘船的，一般大人孩子多，行李也多，他们给车费一般都不含糊。民国路、保安路、民权路、磁器街到和平市场一带，坐车的人多，生意好，但抢生意的人力车也多，行业竞争较大。富成路、捍卫路、胜利路、夫子池到红十字街一带，妓院多，一趟车就拉个**或寻欢的男人，跑得轻松，乘客给小费不眨眼。中二路、中三路、中四路、国府路、枣子岗垭到张家花园一带，政府机关多，住着达官贵人。他们一般要车就是三五辆，成群成群地参加舞会和宴请之类，经常是一个乘客把几辆车的钱全付了，还常常不要找零。
杨志成告诉我，我跟着他拉车的那几天，是他干人力车以来遇到的生意最好的几天。解放军攻打重庆的消息一天比一天传得急，达官贵人们开始溃逃，一批又一批的人从张家花园等地往机场、码头逃命。人多车多，路常堵着，不少客人刚坐一两分钟，见车堵着，便自认倒霉地提着行李下车步行，车费照给。我们还看到有当官的行李被挤掉，由于人多却没法捡回，让路人捡了逃去。
跟着杨志成拉着车跑了四天半，我除掉还他的十五块钱租金，还赚了十九块钱。
那是第五天的傍晚，天上下着绵绵冷雨。我准备抓紧时间跟着杨志成多跑几趟，再去找那个瘸脚车夫把他的人力车续租个把月。
就在那天傍晚，杨志成的一次冲动，终结了我们的人力车夫生涯。
那时我和他在两浮支路拉上一户当官的人家去牛角沱码头。那户人家四大三小，还有几个箱子。这户人家的小姐曾经包了杨志成一个学期的车去上学，所以很熟。但这人家却不肯按原来讲好的价给钱，理由是他家小姐常旷课，没让杨志成拉去拉回。这天杨志成没再纠缠以前车费的事，让两个大男人带着行李坐了他的车，让一个女带着三个孩子坐我的车。我俩拉着他们就往牛角沱码头跑。天下雨，路很滑。一路上，杨志成车上脚踏板上的铃铛一直被那两个大男人踩蹬着，听起来像催命似的。路上人多车多，我们没办法跑，只能见缝插针，走走停停，杨志成的背上挨了几拐杖。我车上的女人和孩子也对我骂个不停。终于到了码头，人家却不肯给钱，骂我们耽误了他们的时间，害得他们一会上船没有好座位，还说他家小姐以前没坐车但支付过钱了。杨志成不肯，对方却一拐杖打来，正击着杨志成的脑袋。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杨志成摸了一把脸，看到满手鲜血，一时火起，趁那个打人的男人准备提行李没防备，猛地把车往那男人撞去。那男人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来不及爬起来，就被蜂拥上船的人群挤跌江中。
江水很急，那男人跌下去就不见冒头。我被杨志成脑上脸上的鲜血和那男人的沉江事件吓懵了。杨志成在一伙人的尖叫声中拉起我迅速逃离了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