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道与父亲匆匆见上一面,第二天拂晓就撒手人寰了,不再操心儿女之事了。
这一天正好是农历的七月七日,牛郎与织女会面的日子,却也是个无限悲哀的日子啊!
李先道不胜悲伤,扑在父亲的遗体上嚎啕不止,呜呜咽咽、泪如雨下。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怎生不肝肠寸断呢?一时间满屋子又被悲切的哀伤笼罩着,把昨日那些欢乐的影子赶跑得无影无踪。
按照习俗,儿孙先拜瞻仰礼,跪地叩叮当四个响头。也就要把亲人的遗容这一刻起永记心间。之后就得为升天的灵魂做洗涤,让英灵和肉体具皆干净;就如同生命降临时要洗涤尘世凡垢一样,干干净净的来,又赤**干净净地走。而这个仪式却是无比的庄严和神圣,内心没有一丝杂念的虔诚。这一番打扮,也可以说是人生旅途最后一次的装扮,不管在世之时是如何的坎坷、如何的悲惨,有再多的不尽意也罢,荣华富贵也罢,总之这一刻起,一切都趋向于光明、平等和大同世界了。
穿戴好的遗体停放在堂屋正中央,安然躺在一扇厚实的门板上。盖以白布蒙身。相传还未升天的灵魂是不能照见一丝太阳光的,否则就无法升到天堂去了。
随后,就是三声响炮惊空骇山腾起,如此反复三次。人们就尽皆知晓谁家有丧事袭来,纷纷前去帮忙。
一会儿功夫,相邻、亲戚、朋友,还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只要愿意,都集满了院子和屋子。丧事算是正式进行。
孝子贤孙都披麻戴孝,一身缟素,阵容好不强大。近眷女流尽皆围绕着逝者,或哭淘的、或低声垂泣的、或低头默哀的无一不有;而门槛外则是男爷们儿分列两列,俯首而跪。执事先生现在自然是忙的不可开交,只见彭自清有条不紊地吩咐各项事宜:担水的有谁,砍柴的又是那一拨,打杂的、做饭的、购物跑腿的……一切下来需用不少的人。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帮忙的分派不到活计,抢着什么活就干什么活。足可以看得李先道的人脉关系之厚重,人情网络之广泛,没有几人能比得上的。
武俊秀自然也是少不得的人物,除了忙活制作她的“西施豆腐”,还在红白喜事会上是个不错的厨子。她当真拿出自家的事一样对待李先道。因为心里隐含着愧疚,李老爷子的去世似乎跟自己有直接的关系。这或许除了那句女为知己者荣外,还应加上一句为知己者死。
下午,更是有络绎不绝的人登门致丧,人皆携带礼物,或烟酒,或谷物,或钱财,连稥、纸、烛油等丧冥器也不例外。真是人们有什么、愿意送什么的都有,虽是一风俗,但大凡也是以人而论。像这般情况的确实不多见,也正是应验了那句话:富贵有人捧。
晚上,坐夜会事拉开帷幕。渝西特色的丧事会你见过吗?你一定难以见到,不过没关系,我马上就带你去一睹为快。今天晚上人多、孝子多、三眼火药炮接二连三的震撼多,都不足以为奇。要叫绝的却是唱孝歌。既然是孝字为先,歌唱为后,就有得一番讲究了:必须首先得把孝史的典故弄清楚了,用自己审美的语言归纳总结出来,可是是文言的、可以使白话的,连口语也可以,不拘一格;形式上可以直接褒扬,也可以反语扬颂。万般不离一个赞扬之本,其意是对逝者的尊敬,对死者后人的尊重;也有之直接找些歪损的典故唱来,那可想而知的后果,不是群唱连讥带骂的驳斥他,就是大动干戈地动起手脚来,丧事就成了闹事。再有,唱者不分男女老幼,会唱能唱就行。
开端的第一项就是拿霸头,也叫开场白。一男一女站在门墩上,身后跟随着乐器手——鼓手,锣手,钹手,击打乐器。首先男人就开唱了:
李家屋向好地方
我把那先灵来美名扬
咚咚锵、咚咚锵,三遍或五遍器乐齐奏。唱腔宏亮,鼓乐更是声势浩大。随后就是一声或三声火药炮震撼山谷,而李先道家则是鼓乐三遍和鸣炮三响,是为家庭欣旺之意。
炮声甫毕,女腔就悠扬飘荡而出:
男方有金名东方
东方有金去西方
又是一阵乐炮齐鸣。二人随意思灵机应变接将下去,约莫一刻钟就把意思接到了灵堂之上,二人引头带着器乐手围绕着柏木棺材转起来,视为坐夜正式开始。
孝男孝女也必须要陪伴着一起转,因为每转一圈到灵前就要有人给亡灵烧一次纸钱。如此周而复始地进行下去。唱孝歌的就不再分男女次第了,炮声也不必几句必放了,只是间隔一段时间放三声或五声即可。
高潮的时间正值正午夜,祭奠仪式正点开始,也叫奠酒仪式。孝子贤孙按顺序跪满一地,辈分最小的已经排到院子里了,而嫡传长子端跪于灵前,奉上一桌上好的酒菜。这份任务自然是落在李先道身上,虽有同母异父的堂兄弟三人,但毕竟是姓氏有别,不得算是李门正传宗嗣。其具体缘由有空时我再细细讲来,现在只讲奠酒一事。刚说到李先道为亡父斟酒倾倒于灵前地上,眼泪扑簌簌地坠落,已经早就是一个泪人儿了。手里不断地往火盆里烧纸钱,这一刻再多的依念和不舍得涌上心头,化成泪水,化成心底里默默地祝福:天堂过得好些,儿多为你准备纸钱。且说道孝歌的高潮,这一刻的唱词真是催人泪下,让人肝肠寸断,怎生不让人哀泣呢?况且李先道心有负疚,自责不已。此时歌手的音调也是极具哀婉,如泣如诉没有了高亢的鼓乐和声,取而代之的却是声音低婉、节奏缓慢的如二胡、丝弦之类的器乐,词、腔、乐,三而合一,纵然你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化,被激动,被流下伤感的泪来。人生的苦,哪有爹妈受的苦多,哪有爹妈亲人离世的苦深沉呢?
爹爹呀,儿再敬你一杯酒
过了今宵,儿留阳世你却阴世走
你要撇开儿呀,儿子从今以后无盼头
…………
接下腔的女音又唱道,音腔更具感染力:
我的那个苦命的爹啊,爹爹啊……
儿呀千呼万唤你不回声
只当儿子是不亲
…………。
如此低吟哀怜的哭诉能不打动你的心吗?所以,在场的人除了孝子哭得悲悲戚戚、哀哀怜怜外,其余的也无一不饱泪盈眶。我想这不光是一种寄托哀思的形式,更可谓是一种抒发心灵灵感的一门文化艺术。
所有孝子贤孙都敬了酒,烧了纸钱,奠酒仪式才算完毕。接着继续先前的孝歌吟唱。
第二日,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丧事又进入一个新的高潮。这一次就是还阳,意思是为仙逝的人祝福,早日登入天堂极乐世界,是为还阳重生。
此仪式仍是男女站立门墩之上,向着东方,借着日明的吉祥唱起歌来。这一回的调子则是轻松愉快的,满怀憧憬和期待之意,把故人送入天堂美好前锦。
起头两句总是固定不变的,如是这样:
说还阳来就还阳
把人还在天堂上
…………
省略号处就尽可以想象美好的景象,如楼台宫阙、仙山怡景、安逸静谧的闲居生活…………只要是美好的,只要是能想象得到的美好都可以。
这一回只有鸣锣,是为鸣锣开道之意。
最后就是迎着朝阳发丧,让人入土为安。十六人大扛抬起,喊着号子直奔坟冢。
为此,丧事告一段落。李先道就这样把自己的父亲送老归山,也为此憔悴了身心。
龚姗姗母女向李先道辞行。而临行前夫人很郑重地向李先道说起一件事情:为社会发展的需要,上面有政策,凡是有能力、有意愿的个人都可以开办个人诊所。国家还可以给予扶持和照顾,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以专业的经营方式来告别半农半医的生活。李先道一听,当即表态:“如事已我倒是希望悬壶济世,也不枉我这点本事。只是我不知如何来运作此事。”
她当即表示愿意为他效劳,现在只需你的一份申请即可。李先道当即按她的意思书写一份,把这份希望寄予这个可爱的女人。
李先道兀自收拾自己的家当,多日以来不在家里,到家了又是如此大事。现在看着这个家既感到亲切又有几分陌生,还有几分人去物空的落寞。忽然想起侄儿的交代,有空时间去瞧一眼他爸爸的病。
李先道弯腰进屋。只见堂哥唐德福躺在一张逍遥椅上面,似是睡着了。“哥哥,哥哥!”李先道轻声地呼唤。
唐德福睁开双眼,一看是自家兄弟,划着手势让他坐下。这就是一只困乏透了的驴子,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坐啊……我怕是……”后面的话不是什么吉言。正好侄儿唐辉扛着一捆干柴进来,后面还跟着小侄女唐英,背篓里冒尖的是猪草。他们均一声轻呼幺叔,李先道只是颔首示意。嘴里却在说:“哪有的事,莫要乱想。”眼睛早就盯上了他,这也是习惯:淡淡的微笑扯弯了额头沟壑般的皱纹。只这一过程,李先道就感到一棵苍老的榆树还在尽力摇曳着自己的生命,只是不朽的斑驳树皮太刺人心怀了。没有血色,只有晦暗;没有生机,只有颓委。不禁一阵心酸随着游移的目光缓缓的坠入尘埃。这时嫂子猫着腰从光线昏暗的里屋出来,弯着的腰两手掬着叶子烟,样子很恭敬。她一向都是很恭敬的,因为俯着的腰从来就没有直立起来过。但有一点除外,那就是有恩于她的人,不然吝啬起来挺蛮有女人小架子气的。“兄弟你多费心。”她嘴里兀自说道。
孩子们陪着小心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李先道知道嫂子向来就是女人家的嘴没有遮掩,想说啥一吐噜嘴就蹦出来了。所以打心里就没有讨好过她,不喜欢她这张乌鸦嘴。李先道对他的病大致有所了解,所以问就不必要了,还是把三指扣在唐德福的寸关尺上,来探究最近的状况。左右手都悉心查验过,不由得心头一凛:左手心脉浮而中空,指腹渐地下沉却细如流丝,与此时时令大相不符,此乃心血具弱,非好兆头;肝经倒是无大惧,只是有一点虚火;而肾脉也是赢虚,此乃统领周身阳气与水道,所以但见他缺乏阳气而显困顿之意,水道不通利,是以见得眼睑有些虚浮。当下心里就有些忐忑,他不想他很快就随了父亲的后尘。然而右手的脉象于左手正好相表里外,是一个好的补充。
李先道迅捷地卷制成指径粗细的一壮叶子烟,末了,两指捏着烟壮,悠然地从沾满口水的唇隙间划过。蘸满唾液的舌头也舐着烟,回味着留下的辛辣和苦涩。铜制的烟枪亮亮的几欲能晃人眼睛,咔嚓一声脆响煤油转轮的打火机冒着黑烟,烧着迫不及待的烟壮。
屋里有青色的烟圈升腾着缕缕扩散开去。吧嗒吧嗒的吮吸声是那样酣畅淋漓的愉快。可是,他的心里却在泛着难,为这棘手的病症踌躇不已。
再看一眼穷徒四壁的堂屋心就凉了,只有人浸泡在云山雾绕里的份儿了…………。
在这吞云吐雾其间,表面看来是烟叶带来痛快淋漓的刺激享受,一口接一口快活的唾沫星子顺着烟杆子滋润地往下滴淌。烟雾缭绕中,暂时的屏息中、在五声的静谧中,好像时间的停滞中,有两颗影影绰绰的头颅思想纷繁地忙乱着——扶植烟壮的枯手自主地或是不自主地挨了发着火光的烟头,屡屡地离开复又靠近,这样反复着熟悉的动作。手指全然忘记了炽烈火热的感觉,沉浸在冥思问题的旋涡中。眼睛瞪着饱满得如豌豆粒,游离在混沌的思想中,努力地在唐德福的脸上、他的衣服上,甚至于思维中探索得些许蛛丝马迹来。
一阵疯狂过后,终于有了结果。至于啥结果就不得而知了,永远埋在他心底里的一隅。
“不碍事,这算不得什么难题;不碍事的,哥哥。”他重复着说。“包小弟身上,一剂药下去准叫你舒畅了。”嗯,哥哥高兴了。嫂子的脸也淡定了许多。周遭侄辈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阳光。
暑湿淫邪加上体质赢虚,恰逢这炎热的天气,一个气机不畅,就失灵了。李先道露了笑意轻盈着说,事情就是这样。心里却如是说:“外邪凝重而元阳不能通达于表,于是乎正邪交锋激烈,才寒热往来,打起摆子来;正阳虚弱不敌邪,客于奏里,所以透发身重、肌肉疼痛;阳不能外达,而干涸无汗出,如此症状而已。”舒曼地出了口气,像是浑身轻松了许多。
复又说:“我弄一剂解表药,兼理暑湿和气机,想必能奏效。大侄儿一会儿与我回家拿些药来。遂口头上交代几味——带芯青竹叶两大把,柴胡、我家有,将军、生石膏,葛根、青木香,最后一味药是紫河车,就是俗称的胞衣。”如此这般盘算一番,君臣佐使搭配停当。最后还特地交代,胞衣瓦片焙干,与煎剂一并服下。此后会汗出病去矣。
末了,起身就往外走。侄辈们挽留吃饭,他不应邀请,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先道心里话:“吃哪辈子的饭,我都快一辈子不再吃饭了。”一阵压抑袭来,心里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