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无数的死者与伤者,场景甚是凄惨。有斡尔塔族的亦有翰伦卑族的,真是死伤遍地,血流成河。还有满目的凋零与鏖战过后的无限颓败,所构成的凄惨景象怎么能不使人悲伤呢?怎么能不使人无可奈何而又无的适从呢?斡尔塔族的人无论男男女女老少妇幼,皆行动起来,即使每个角落都仔细搜索,拼命抢救他们的人。李先道看在眼里,急忙招呼来德高望重的斡月立来。欲把他的想法告诉出来——
“先生,斡老先生,我有话说。”李先道不无认真地说,“依我之见,先生,只要是有生还的我们都要救。”
斡月立望着他,良久没有作声,看上去颇有疑虑。“你指这些。”他的手枯燥地指向旁边不远处躺着的翰伦卑族人。“这些人?可恶的人。你没搞错吧!他们是我们的仇人。当然与你是无干系,你可以这么做,而我却不能。道理你是知道的,这让我恐怕难从命。”他做出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似乎有莫大的苦衷压得透不过来气。
“你是明白人,法老先生。依我的立场而言,都是生命,都是我的病人,没有厚此薄彼。再又说回来,你看看吧,这些个生命,你再看看他们的面孔,哪个不是厚道诚实的,哪个不是面带茫然,一脸的不情愿。多么憨厚的人啊,哪个不是跟你们的人一样?良心,先生,你忍心吗?我可以这么说——不知你认同与否,他们都是一群无辜的汉子,他们到现在死了、伤了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拼命?为什么目的要打得非死不可。你说他们不怨吗?我能袖手旁观吗?常言道救人一命甚造七级浮屠,况且你的本性并不坏,不是什么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人,你能这样做吗?想想吧,先生!在没铸成大错之前尚且来得及,嗯,先生?!”
斡立月茫然了。不知如何决断,痴痴盯着李先道看,仿佛他的脸上有答案。“我……咳……!”
“还是我替你说吧,斡先生。不救人不是你的真实本意,你的良心在颤动,在打鼓,你犹豫不决。这很正常,不怪你,是人都有弱点,你也一样。”李先道这回不再迂回,直戳他的要害。“你顾及你的威望和名声吧,想的是你这张老脸皮,担心有人议论,或者戳脊梁骨,是这样子的吗?放下这些世俗的东西吧,男子汉做事顶天立地不愧于良心,其他的都扯淡。反过来看,你没发现吗?翰伦卑族这群强盗,他们一点不怜惜他们自己的人,不把他们放在心里居中的位置。心啦,良心,民心,都是要有的,否则他们的气数就尽了。再者,你救了他们的性命,即使他们不便嘴头上说,心里是有感激有谢意的,于心思他们还愿意与你们为敌吗?乐意疯狂杀戮你们的人吗?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三思吧!一个局外人的建议,一个不愿意再看到杀戮人的规劝吧!”李先道剑一样的目光盯着他,逼视着他。
良久,斡立月说:“这样吧,我看——你尽管做吧,以你的名义。你是医生,也是我们的朋友,没人有异议的。”他看了李先道一眼,又看了远处巍峨的山峰。“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吧,我尽力而为。”
“那好,告诉我关于你那些毒物吧,如何解救?”李先道急需了解的事情就是于此,必须快刀斩乱麻分秒必争。“事不宜迟,还有,需要强壮的劳力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好吧。请跟我来,一切照办。”
李先道有条不紊地建起了一个极其简陋的临时战地医院,就在空旷的昔日的婚礼场、与今日灵魂在烈火中升入天堂的地方。郑昌国、武俊秀、以及斡尔塔年轻的医生斡禅基,甚至带着伤不辞苦楚的斡美玲也和李先道一起战斗。外伤的、内伤的、中毒的都按他的安排分开,并遣人负责。郑昌国被委任施救中毒之人,原因还在于号称毒物的斡立月的独门解药让他们自己人知道最为妥当,即使自己也不想知道的太多为好。斡禅基则负责帮助受过内伤的人的调制,这一些的具体套路李先道都有交代。李先道本人的岗位自然是最迫切的一个,被刀剑或其它利器所伤,不停地汩汩地涌着鲜血,有的已经晕厥过去,情况十分危急。武俊秀以及斡美玲围绕着李先道忽前忽后地一刻不停地忙乎着,做一些细致工作女人自然得心应手,她俩俨然就是一对姊妹花,一对和李先道不必沟通就十分默契的战友。
没有硝烟的战场,考究的是智力和耐力,眼看着生命就如同一滴浪花样脆弱,捧着就从手心里溜走了。李先道为此十分感慨。一个医生是应该热爱生命的,应该尊重生命,几曾何时他没有像现在这般难受。以前,死是生老病死中必然结果,果子熟了自然要落地,而今天纯粹的青苹果,完全是受地球引力所致,是受自然的力量造成的。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无辜的少年,无辜的妙龄女孩,也被大人卷起的风暴所摧残,比残忍地撕碎苞蕾待开的花有什么区别呢?人心啦最残忍,人不作死哪会轻易死呢?就在这个档口,在他的眼皮底下,目睹斡美玲小姐缓缓倒下,像一尊美丽的雕像倒下来,体态与姿势美极了。
“美玲——”
“斡小姐!”
声音都很急切。李先道轻轻托起她秀发如云的头颅。“帮忙使之侧卧,快,伤口会裂开的。”
郑昌国跑着到近前,一把搂住女儿的头。“女儿——女儿——醒醒!醒醒——女儿……”手捧着脸颊,有些颤抖,无限爱抚,就是捧着一颗珍宝。“你醒醒……别吓唬你爹……”有些哽塞,声音变了,忧郁的男人颤音。
李先道单指探索她的颈动脉,动作娴熟,遂又双指移到秀丽的鼻翼下,看是否有气息流动。一切井然而又自然。可是人们的心境却并不坦然,各自都有各自的心思,埋在沉默的氛围里。斡美玲的父亲郑昌国,可怜的人啊,被这无情的一击顿时面部表情就僵硬了,凝结成了霜。如果在这一刹那同时看到安和畔鸡鸣寺那古老的石雕神像,它们几百年来风蚀的面容也要比他的容貌好看,宁愿看它,也不看一个生活的面孔。“先生,我求你!”郑昌国说,“看在苍天的份上,您救她!”摊开无赖的手比划着。“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吧!她是无辜的,只是一个孩子。”
“并不大碍,安心好了!”李先道头都没有抬,手在掐姑娘的人中。“我会尽力的,这一点你放心。你的女儿素来体质不是很差,不过也不是强悍的那种。受到外伤,失血过多造成暂时休克,不,应该是晕厥。我自然还你一个健康的女儿,我自有办法。不过接下来的事你得做,无需大动周章,简单得很——先生,只需多喝些糖水即可,照此办就行了。”
“奥?”似乎不敢相信,迅疾又坦然说道:“自然,我自然信服。先生的医道是有目共睹的,我当然信得过。我是榆木之人,还请先生莫怪罪,我已六神无主了.”
“不介意。你尽管去做好了。”李先道回答。“依我之见,不碍事。口头上忌辛辣与油腻食物,有利于伤口康复。噢,对了,我还得有事和斡立月商量。你看,小姐已无事,稍作休息带回家就是了。”
斡美玲小姐倚在父亲的臂侧,没有做声,就是一棵秀丽的幽竹,刚经过一场飓风后身子还在平复中微颤。她似乎体力有所不及,怏怏着有些倦怠。一棵美丽的含羞草的叶子正准备遇合,而她现在却是正在慢慢绽开。她那双俏丽的眼睛一定会说话,我敢肯定,她正用这双眼睛不是在看着李先道,而是在和李先道交谈着什么。这种语言相信李先道第一个能读懂。山巅上有一片彩色的云飘过来,也正好在李先道的视力范围之内。李先道没敢多欣赏这怡人的风景,他不敢看斡美玲那双眼睛,或许心里有某些颤动而心怯,很是温和地说:“身体虚弱,有山风,还是回去吧!”再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能说下去,也不敢直视她。样子有些窘迫,难堪是他所能料想到的。
“不!”斡美玲说,“我想对你说一声谢谢!有股力量让我看到了善良和美丽,从你身上给了我力量,李医生。”眼睛里闪动着春天般的色彩,让人瞅见真的很温馨。
“我只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情,我身上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但凡人都有可供观赏的一面,而你们恰恰是镜子。”
“我要是能有你这面镜子该多好!”斡美玲可是真会选择时机,并说出了这样一语双关的话来。
“咳!”李先道意欲岔开,“姑娘少说话为妙,免减少阳气。”他发现郑昌国正在盯着他看,像是在有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种表情,那种眼神,还有种莫名言状心思,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让李先道虽然是个老道的人,可是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有,在他的附近有那么多的斡尔塔族受伤的人以及翰伦卑族受伤的人,都默默地盯着他看,看看他又看看她,游来游去,意思他们都懂了,难道他李先道还不懂吗?
“不,李医生。我有个请求,也是我的夙愿——答应我好吗?我想跟你学医。”姑娘不愧递进深入,欲罢还难。
“这,容我想想。”李先道有些为难,单单是学医,作为师徒男女都无所谓,可偏偏不是那么简单。“我何德何能,不敢奢望收徒弟,真是让我犯难。按现状,我处在两难的境地,搁开医术不言,单单我业无定所,飘来飘去如浮萍,一个浪荡的游医,那些个正规的医疗人没有一棍子打死我就已经很不错了,给我太大的面子啦。如何使得还纳弟子,既是笑话也是误人子弟。再说吧!”
“不,错了。”郑昌国接过话说:“先生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安河在康河你的名气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多少人受过你的恩惠,多少人仰慕你,多少人敬重你。要说树敌,也是那些小肚鸡肠之辈,同在杏林却技不如人,难免有些眼红,有些嫉妒,编造些不着边际话来毁谤人,中伤人,可恶之极,难道你也信吗?”
“不是空穴来风,我知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是你所说的那般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再说,坛子口可以封,人口是封不住的,不必为此计较,反过来想,也许对我并不是一件坏事,是好事也并不可知也,顺其自然吧!
“嗯!”郑昌国颔首,“自然是最好的标准。”
“定下来了,先生!我可等着你回话呐!”斡美玲追问道。“我跟定你了!”
“容我三思,下来给你回复。”李先道起身去找斡立月。可是,翰伦卑族人却有人颤抖着握着他的手,表示感谢,竟然还有几个相貌淳厚的人跪下来给他叩头。嘴里咕噜着他们本族的土话,从腔调及他们虔诚的面孔,李先道能判断出他们语言所包含的大致意义。李先道心里很感动,很受用,急忙来搀扶拜如此大礼之人:
“受不起,快请起!”双手扣住手腕往上拉,“起来!起来!让我受之不起。”
他们彼此执意了一会儿,也算是大喜。山遮挡了光线有阴暗投来,正好罩住了他们——这些个怀揣感激之情的汉子尾随了李医生的后面,小声议论着非要去,一定要面见毒物先生。
毒物先生自上次受了伤没见好转,今天只不过是强作精神在巴彦陀及众人面前表演了一番,现在正仰卧在逍遥椅上闭目疗伤。李医生为他把了一手脉,情况不是很乐观,但也不至于立刻毙命。他短做介绍与叮嘱,话题就转向了翰伦卑族人,并指向外面等候的人。其实在来时他的眼角就扫视到了这几个人,心里正在盘算,还没有敲下底。李先道指他们的意图他也不晓得,只好顺势静待其变吧。无独有偶,本族中几位能主事和能参事的人翩然而至,顿时气氛就活跃开了——
“李医生,”不约而同说道,“我们的恩人!”
“大家好。恩人不敢当,聊尽绵薄之力。”李先道心里欢迎他们的到来,无疑是为利于自己的想法占了上风。“既然大家来得都很好,我有个不情之请,关于这些异族人,看各位的意见如何。先前,我本人擅作主张,当然还劳烦过你们族里的人帮过忙。有什么不妥我来担,诸位——好生之德谁都有,大家也不会例外。这里,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谢一个人,你们尊敬的法老先生!我想说谢谢你。”李先道此时抬出法老先生,并把它置于高处,是有他的目的的。“众位来了,自然也得仰仗诸位了。”
众人面面相觑,看看法老,没有说话。法老欠身煞是艰难的样子,说:“李医生的话并不无道理,一个旁观者、一个有着丰富知识和社会阅历的人,他的意见有必要听,并且出自于良心的善意,我征求过他的意见,并且我默许了。在今天那种艰险的环境下,相信大家的眼睛不会说谎,有目共睹的实情。先生险遭不测,而他始终面不改色,不畏强势,胸襟是何等的博大,何等的豁亮啊!他是我们族人的恩人,他的意见我们能不听吗?他的建议我们能不听吗?诸位,想一想。翰伦卑族人是走了,可是事情就此完了吗?”
“先生说得极是,我等相信。”一个面部焦干、并带有许多?须的中年人说,“我族遭遇如此大劫,是可悲。但凡是帮助过、用何等方式支持过我们的人,都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现在以致将来要团结和利用的人。”
“说得好。”门边一个说话,声如洪钟,却带有几分山谷回音震颤的腔调。李先道不禁扭头仔细看一番:中等身材,敦实健硕,高鼻梁鹰钩鼻,薄嘴唇高颧骨,还有几缕?须飘飘然。李先道幡然警觉,此乃野人谷野人堆里的另类,忽然想起婚礼那天异族人在斡尔塔女人身上所扮演的角色。他颔首“嗯”,果然如此。不过此人的声音压过了他的浮想,“说得好!我族遭受几百年来最大的劫难。众所周知,本部落日益凋零,不能强盛,才缘由外族人的侵略,外来人的屠杀。引以为戒吧,是李医生提醒了我们,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但凡有理性的人都醒醒吧,睁开眼吧,即使心无韬略,学学人家总可以吧!我责无旁贷,百分百赞成……”这个时候,李先道看到一个急匆匆的男人跑进来,喘息着附耳斡立月说些什么。斡立月顿时就变了脸色,“啊……畜生!”他骂道。“去,继续监视。”
都停了下来,一时安静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定不是好事,人们都心知肚明。
“那好,索性我就告诉大家。李医生也不是外人,跟他还有一定的干系,听听最好。想必大伙都是晓得的,斡美玲小姐有一个相好的,名字叫斡木绝,是我当月下老从中撮合的此事。李医生现在知道了,以前没人敢露,不奇怪。本部落女娃儿包括女人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偶,即使父母也不得干涉。你现在明白了?美玲小姐有意爱慕你,难道我们没看出来吗?不是,绝对不是。我们有部落的规矩,有部落的法则,是自由的,人人享有的。李先生,你明白吗?希望你现在能明白,我们在你和美玲小姐身上,包括她的父母都不去干涉。也为此,心地狭小的斡木绝认为难堪,抢了他的女人。你说可笑不可笑?什么他的女人,本部落的女人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只属于她自己的决定。”
“我不想!会这样——”李先道说。
“不是的。与你无干,放开它丢到脑后吧。现在是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跟一个汉族女人好上了。这还不要紧吗?知道汉族女人家就没有家规矩吗?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祸事马上就要降临了!不说了,……不说了!来吧,斡尔塔部落就是一个是非之地。眼前要紧,快,把翰伦卑族人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