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道一脚迈进那道厚实的门坎,一道亮丽的风景顿时迷住了双眼:鸭蛋形的脸颊白皙而丰润,羞怯的容颜还浅藏着持矜,但又有点翘皮的犟强。乌黑的头发亮丽着散发着芬芳,那双动人的眼神仿佛有倾泻不完的诗情画意。颀长的身姿略显瘦弱,完全是那幅刻在他脑子里的曾经的图画。这真是个天大的惊喜,想什么就能实现什么,心脏突突地亢奋得激动不已,热血沸腾,是对少女热烈的渴慕,还是对突如其来的心灵震颤而颠狂呢?
李先道一怔,呆呆地立在那里,象个惊骇不已的孩子满脸茫然和疑惑,眼睛却停留在少女身上。他好像不知所措,一阵难为情袭上心头,呆若木鸡僵直在门口。但却在瞬间之际,他无意间发现少女的动作失去谐调,有些慌乱,更重要的是一片霞云陡然间飘上梨花面,更是美不胜收!
“李医生!”斡古诺喊他。他大概也发现了他的走神。“这是我的义兄家,不必见外。”
李先道耸耸肩膀,做出个轻松幽雅的动作。“我当我走入了迷宫,原来又是你的一家!”
少女给他们捧上热茶,却用很低很柔的语调请他们慢用。眼睛会说话一样,总是很善解人意,流连着轻柔的余辉。
“去,把你母亲扶持着来,这可是一个难得一求的好医生。我想只要经过你的手,有谱没谱就自有定论了。李医生,您愿意给劳驾一下吗?医者父母心,我想你不会拒绝我吧?还有我这位侄女愿意用她一生的幸福来换取她母亲的性命。那一曰我看到侄女在远处观望你的神色就知道她的意图了,所以我没有细告诉你就带你来了!”
“慢着,慢着”李先道问。“一个看病怎么扯上了她的幸福,这就搞不懂了!不弄清楚,我恐怕是……”
“她许下过愿望,哪位圣手能医治好她的娘亲,她愿意用一生来持奉他,嫁他为妻也行,给一生当丫环也成。我这位嫂子病了多年了,经手过不少的医生,无一能让她摆脱病魔康复的。你愿意赌注一把吗,李医生?”
“这有些不合理,我是说站在一个医者的立场上,救死扶伤服务于众是本分,哪有挟持人家女儿当妻作奴的,于德于理说不通,于法治也相去甚远,总之,是行不得的事。不过,作为孝女能有这番举动委实让人感动,先不说方法是否得体,单为这一颗诚挚的心、这一个善举,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没有这种牺牲精神了,我要为他点赞!为了这颗干净纯洁的心,为了孩子一颗美好的愿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试一把,但我仍然不敢保证结果会怎样子。”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斡古诺若有所思,颔首示意。“如果你都无法摆平,那就只好承认顺应天意!在我看来这等症候对你来说如探囊取物般易如反掌。有你的好彩头,你就放心大胆子干吧!到时我为你庆功!”
“就别戴高帽子了,我几斤几两我最清楚不过了。放心,我尽力而为之。”李先道磕下铜烟袋锅里的烟屁股,神情庄重。
这时候姑娘的母亲在她的搀扶下颤颤微微地来到李先道的跟前,面容憔悴,背脊有些轻微佝偻。很客气地对李先道说:“有劳你了李医生!”声音虚弱,但腔调很温润。
“不客气,应该做的。”李先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是他职业操手的习惯,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信号反应到他的眼瞳中,这一点可以用中医学中的望诊来诠释。但同样一个事实告诉他:在望诊以外的又一症候____这女人是个美人痞子,这是他在斡尔塔族遇见到的第一个娇媚女人,只是病疾让她的容颜比原来要逊色了许多。至于她的闺女那又是她的一个再版,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韵味。
李先道凝目,神清气稳,没有异样表情。熟悉他的人可以从面色和眉宇间的轻微变化窥视个中端倪。
“请给我你的手,切一下你的脉。”
屋子里异常安静。能听得见呼吸匀实的鼻息声。姑娘托着香腮凝辉着李先道的一举一动,清秀俊朗的脸庞恬逸幽静。这是房间里最美的一道风景,比起屋里面简陋的陈设器具简直是极不相匹配,就如同凤凰囚禁在马厩里。
李先道纤细枯干的手指在妇人桡部三部九候,详细地斟酌好一番。其间有或微闭双目,偶尔又定睛凝神,连眼睑都不待动一下的。正如他的老师在教导医家案诊时既便是刀架在脖颈上也心不慌意不乱,连气息也不能零乱,这一点他颇有忘我忘境的作派。
当然,问闻也是四诊之范畴,他依然严格恪守先训。最后,他照样习惯性地装上烟,吸两口便开腔道:“依我看来最魁祸首是脾虫病,另外妇科经事也有牵联,才导致成现今的气血双亏,营血枯竭,牵彼及此,所以曰久难愈矣。”
斡古诺眨巴着眼。“有着落就好,有着落就好!我相信妙手回春处无限欢喜,只等你的佳音!我只是搞不明白,所有的医生无一例外都按肝病治疗,你能告诉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吗?因为在这所有的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了全部的过程,你的指点能让我增长见识。”
“好吧。我阐述一下我的见解,不善言谈,交代不好还望体谅。从你的脉象沉芤而细缓,意在病灶在里,芤主血亏精竭,如渠水不盈而缓细无力,此乃内虚象也。沉芤还主月事无准,行血体虚。观你司脾之官开窍于唇,淡白无华,无营血充养所致,其因在脾,脾主运化谷物营造营养。它病而累引起症候诸如少食即饱,消化甚慢,常胃满,哎气,甚至口臭。曰久营养不及反过来表现在唇在脸和指甲均无华无光彩,指盖也无血色而塌陷。另外妇人月经无气统就会变得量大还有可能崩漏的可能。这样一环扣一环,又环环相扣,互相制约又相互影响,到最后就变得虚而羸虚,最终气血双亏。”李先道顿了顿,转头望妇人虽然质黑但蓬松的头发。在脑海里立刻构想起一幅凄楚的冤魂女鬼形象图,从侧面剪影看起来是多么地逼真啊!随后他继续又说:“从夫人你的口述中也印证了我的推断。只是我万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人竟如此荒唐地如出一折,相差太远了!另外我还可以告诉你们:如果不相信的话你们可以撑开夫人的眼睑看到白眼上有有黑色的象蚕屎粒样的蛔虫斑,另外还有指甲盖上有白色碎云絮壮的云朵,我叫它云花虫斑。好了,我的诊断就只有这么多,彻底的小儿科巴戏。”
“嗯,有道理。我虽然不懂医术,但你的有证有据的论述让我信服。嫂子你最有发言权,你的意见如何呢?”
“我觉得李医生完全告诉了我们真象。比较起以前的医生结论都在莫棱两可之间确实要透彻明白多了。”
姑娘立刻翻起了母亲的眼睑,最后不住地点头。眼睛亮亮的,脸上也扬溢起少女羞涩动人的表情。李先道凭着第六感官少女萌动的春心似乎对于自己颇倾耐,因为在他人的哲学世界里他相信作为过来人的眼光和心理学的效应。作为一种微观现象披露了她的心底:眼睛说话了,一抹既便是极轻微的羞涩在矜持的面靥上如春花一现,既有脉脉情意,又有无限遐想凝结成娇媚,若隐若现,欲罢不能。每一次触及到那种目光,便很快地又挪移开去,影响到了她动作的不谐调,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在武俊秀之初由心仪不意间坠入爱河的时候就曾有过这样子的仪态,所以他相信作为一个女人或许有它们的共性。这可不应该,他想。女子虽然有过治愈母亲便以身相许的承诺,想来她是认真对待这件事情的。回想起自己如此一把数岁,显著的代沟完全可以在辈分上当她叔父。就当是一个孝心吧,这种心灵不能践踏,我必须要承全她的心愿,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次奉献。并且他不想得到任何回报,是心甘情愿作出此决定。
在离开她家时,姑娘硬塞给李先道一双做工精美的绣花授带手工鞋,式样别致,美观大方,是用情感融合了本民族文化气息的竭力之作。盛情难却,李先道只好照单收下并致以诚恳的谢意。
路上斡古诺打趣地说:“李医生,看得出你头罩祥云,不久将运势桃花,好福气呃!”
“斡古诺先生,别取笑我了!一开始你就给我设计好了一个笑话!你看我是那路人吗?斡古诺先生,你让我是要感谢你好呢还憎恶你好呢?既然已行事,反正嘴巴在别人身上,就由他们说去吧,况且,于我来说再多增加一点茶余饭后供人们侃笑的话柄又如何呢?已经不少了,多一点又何妨!”
“不,先生。我岂敢取笑你之意,你应该晓得我们是从来不说谎话,言出必行,行必果。这也是一个民族的意志。你还不了解我们斡尔塔女性有多么地优秀,向来都专注于生活的每一件事。有说傻,有人说一根筋,而我一言概括之是信念,是信仰,无处不在的精神灵魂。人家为诺言有权付诸行动,当然你也有权力在你的意识状态中为意志而战斗,我能理解完全理性和合付人情。事情就是这样,在你的诊断中是否合意只有你个人晓得,如何处方也只有你说了算。”
“这远比一次诊断一次处方要难得多。”
“我看得出,你对她的印象还不糟,而她又有敬慕贤才之意,这一点逃脱不了我的眼睛。有时候情这种东西也是很微妙的,没有种族之分,没有地域之别,甚至没有年龄之分,总是在不经意间一拍即合,象磁石一样互相吸引,深深地直到内心深处。说句实话,我总是向往爱恋的过程,绝对是一种享受,而不是要追求的爱恋的结果。在我的生命里这种过程太快了,简直还没有品味到感觉就宣告结束了,即而是婚姻的坟墓把人埋葬掉了。以后让生活磨去了一切性格,在琐碎中淡然心情的色彩。……”
“你的话很忠恳,但美好的东西在途径过程后终有个结果。比方说现实一点的,我看的病症多了就拿它当话题吧。爱恋是神经活跃、催生肾上腺素分泌的介质,短时间是有心旷神怡漂漂然欲仙的感觉,就像恋爱中的感觉一样,可是我担心,试想长时间大脑皮层处于这样的兴奋状态,恐怕很快就癫痫发作,事与愿违了!我这年龄的人宁可少爱恋,也不愿诱导痫病。这只是一个牵强的憋脚比方,与生活中宜人的功效正好相反。佛语说正即是反,反即是正,难道不是吗?”
“啊___!”他感叹。“我倒希望正亦是正,反亦是正。总之与我们这代人缘份甚浅,共和国给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可是我们的思想终究没给我们自由,悲剧啊!”
“我们这代人思想停留在茫茫的启蒙时代,虽然竟管豪情万丈,但却是很徬徨,不妨我叫‘徨惑的一代’,我们这片纯粹的净土隨着与外界的不断沟通与冲击,思想的火花不再单纯不再沉睡,连大地也被召唤醒,春风化绿。斡古诺,我所关心的生灵病态更感兴趣些,关于社会,现象也好,病态也好,不感兴趣,无暇在它上面消磨时间。敢爱敢恨爱憎分明活得自在洒脱,经纬天地好不快活!不给自己憋屈,不给自己言行和心情套上笼枷,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种法制的自由再赋予在一个野蛮民族身上,你想想看,会出现什么样子的结果?要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要有多荒谬就有多荒谬。整出这么多意想不到哭笑皆非的事情来,我也深陷其中,简直无法比喻现在的心情。”
“文明的标志就是自由。怎么说我们民族是个野蛮民族呢?在这个多民族集居的地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我们无不先进呢?!我们的民族是包容性极强、吸涉进步和富于开拓创新意识强烈的民族,在林列民族之中哪一点我们要逊色一些呢?”
“我不否定你的意见。不能合盘全收,总得有兼容并存,并不违背事物发展的规律。好了,我想我们扯得太远了,就此打住。我想问你另一个问题:你与人结过粱子吗?在种种迹象中,我不能排除有人蓄意为某种目的采取的措施。”
“啊?……”他满脸惊异。“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不曾与人有过过节,有过隔阂,没与人红过脸呀!不会的,连与人争执的事情在我身上都很难发生。报复?不可以。阴谋?又能从这里得逞什么呢?我能有什么,我最清楚;没有可以从我这里获得有价值的东西。到底是为何呢,真是煞我心思?”
“你只需有一丝思想准备就够了。往后的日子自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只是推断,你晓得在看病方面我在行些,别的就只当磕磕牙而已。”
“我知道你的能力。宁可相信我是错的,也相信你的话。一个优秀的人不仅仅是某方面,而全方面的能力和智慧都是出类拔粹的,我信可综合实力。”
“过奖了。那接下来还有一段时间,我是说孩子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好起来,你将如何按排?”
斡古诺思考了片刻。说:“我拿不定主意,请指教。不过孩子的事情我意志是坚定的,希望你不遗余力继续受累。你能吗?我恳请您!”
“我答应你有始有终。只是孩子的康复需要一段日子,这段时间内我不可能都待在你家里,再说我的事情也很多,得回家照个面,我出门的日子也不少了。”
他们坐在堂屋里喝起刚沏的茶。思想都很纠结,谁的难处只有彼此的内心知道。浅桔黄的阳光铺满一地,要烤焦一切挣扎着的生命活体。李先道的心也被烤焦了。
“你掂量时机吧,什么时候你觉得能抽开身。我本人以孩子的父亲和一家之长的身份谢你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接下来的事还仰仗你,我自当听信你的安排。我能知道吗,孩子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丛病魔中走出来?李医生,你能体量我的心情吗?我的天空几乎塌陷,没有你我已经崩溃了。你重新给了我们信心,动力和不懈抗争的毅力。感谢你,朋友;谢谢你医生!我这样称呼是真心想和你成为朋友,你能接受吗?在艰难的时局中你知道我多么渴望一位足智多谋的朋友吗?”
“好吧,斡古诺。我接受你这位朋友。既然我们是朋友关糸,我说话会更直接了当,没有转弯磨角。小侄的病在一礼拜到半月会明显好转。这期间睡了吃,吃了睡,是从生理上打破常规,重建生物钟;根本上是让异常亢奋的神经在睡眠中休息,就好比弦欲静就必须先静其琴。在这期间有一点是至关重要的___务必不能有新的刺激搅扰他,否则,那后果要比前功尽弃更可怕……恐怕连上帝都无能为力了。知道了吗,斡古诺?最好不让任何无宜他的人接近,一个动作,一个噪音都可能成诱发病症的祸首。”
晚上斡古诺很高兴便和李先道小酌了几杯。乘着酒兴他拿出一本书来给李先道,兴冲冲地说:“这是本好书,就送有缘人吧!”
《难经七十二难》,李先道眼睛都直愣了。“啊……好书!没想到你藏着绝世珍宝!”
线封石拓宣纸版,明白人一眼就看出是绝世遗书。中华医林中璀璨明珠中最耀眼的一颗。
“这好了,晚上有人陪我了!与古人促膝谈心岂不快哉!告辞了,朋友!”他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连呼吸都显得急促。
夜色静谧,连飞虫都不忍心打扰他。李先道埋头在星黄的油灯光照里,武俊秀坐在离他不远的方凳上注视着朦胧中的身影,难免有心事涌上心头。
专注的神情是多么熟悉的,简直刻骨铭心地印在心底。曾经那个倾注她一生温情和希望的男人此刻就在眼前,即清楚却又模糊,如同记忆中的往事。那双深邃的大眼睛,胡子那茬的温暖过女人心的簿嘴唇,还有那微微翘起倔犟而坚实的下巴。以前的色彩不复存在了,在灯光里再也搜索不出昔日光华的韵彩。她一阵伤怀,感慨岁月蹉跎。她们都渐地变老了,再也不是往日那对怀揣梦想、心怀激情的韶华青年。一切都已成烟云,无奈被保留下来,既使到天堂充其量只是他一个见不得人的情人,而永远与有明分的夫妻擦肩而过。
他过得好吗?她问自己,不能回答。她的眼睛湿润了,看到她瞳孔中人儿的模样。揪心的痛袭击来,她想:她宁愿为了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也不怜惜,这绝不是冲动。
善良的女人,心地朴素得象深红的泥土。不会拐弯抹角,只会舍身处地;没有豪情壮语,只有一步一个脚印的现实。
女为悦己者荣,她还能为知己者死。能拥有这样一个女人,对李先道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李先道曾经争取过,但在婚姻面前失败了。他用心过,是用生命的心志较量过,全心全意为了追逐梦中胜境而战斗过,这一点武俊秀心明肚亮。他有过心灵的背叛,是糟糠之妻用真诚和女人的德行挽留住了这头狂pei之驴。虽然做了些苟且之事,在爱情面前阿卓是明智的,原谅了他的失足,却收获到一个外人眼羡的丈夫和一个能让她安稳充实的家庭。她自知阿卓无论在哪方面都不比自己逊色,为了心仪的人能够幸福,她没必要夹在中间渲染更大的事来,选择了放弃和祝福。
可是在她看来,她是个罪人,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可是,在泣血的心上人面前,她无能为力,又是那么地软弱。她安慰,体量、温柔,百般殷勤,为的是减少他的痛苦,同样自己也在痛苦着。甚至决心绝情地对待他,可怎么也做不到。在他怀里,她就是一只通灵的小绵羊。她不是不看重贞操,何况那时候还是个妙龄少女呢?宁愿为了他付出一切,纵然是生命也不惜,何况什么狗屁贞操呢?就这样心甘情愿堕落成一个不齿的女人,可是她并不后悔。
世界总是这么狭小,在不意间又重会了。没想到,她们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____欣喜与伤感交集,在狂野人简陋的巢穴里。
李先道看得入迷,全然脱离现在的世界。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吮吸其中的营养。
夜,宁静。夜,同样也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