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雅抬着脸,怔怔的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中年女人。
母亲?我的母亲?
十五年前,那个在安什法尔郡匆匆一别的母亲?
剧烈的情感冲击一下子拨断了恩雅的心弦,使她浑身僵硬,只能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人。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恩雅脸上的肌肉渐渐扭曲,嘴唇翕动,眼泪如同湍急的细流,奔涌而出。
她颤抖着伸出双臂,猛然抱住母亲,这才将脸埋在母亲的胸口,放声嚎哭。
恩雅越嚎越响,越哭越凶,仿佛要将这几年悲惨的境遇一股脑从泪腺里发泄出来。她用抱着母亲的手使劲的捶打她的后背,反复在怀中用撕心裂肺的声音重复着:
“妈你不该啊!十多年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
“妈何尝不想啊。这些年来,我只能在梦里和你相见,我也好几次想不管不顾的去找你,可是我要是那时候去找你,就是害了你啊!”米维娅泪眼婆娑,伤心的不能自已。这些年,她无时不刻不在想念自己的女儿。恩雅那张模糊的小脸蛋,如同一道烙印烙在母亲的心上,让她一刻都不能淡忘。依戈莫丹之战后,她辗转打听到女儿并没有死,而是被哈尔隆德送到拉马库斯处妥善安置时,就动了去寻找恩雅的念头。然而复仇的欲念又时刻在提醒她,如果找到了女儿,那就只能让她和自己一起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于是米维娅忍痛打消了前去榉林高原母女相认的念头,在剑背岭这个不起眼的小岛上,与庞迪耶克经营起了这样一个旨在复仇和寻找真相的小小哨站。直到后来,她听说女儿去了终点站,才鼓起勇气,暗中靠近了这个自己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的小女孩。
现在,她也用双臂紧紧的箍着眼前的女儿,仿佛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眼前这失散十五年的女儿又如自己梦中一般,倏忽而逝。
母女俩就这样抱着,哭着,忽而捧住对方的脸颊仔细端详着,然后痴痴而笑。十五年痴痴守望,十五年音讯全无,十五年生死不知——十五年离散天涯而又蓦然重聚的骨肉亲情,就在这一刻统统拥挤着,从那唯一的闸口倾泻而出,让两人久久不能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哭声才渐渐止歇。而恩雅还紧紧的抱着米维娅的胳膊,将脸埋在母亲的怀里。
“再也不要离开我。妈你快说,再也不会离开我。”恩雅啜泣着撒娇。
而米维娅也在床边坐下,摸了摸女儿栗色的长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妈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离开我的恩雅。”
恩雅看着米维娅的眼睛,米维娅也看着恩雅的眼睛,两人相视一下,破涕为笑。姑娘揭开黑色的羽被,急吼吼的让米维娅上床上来和她躺在一起。米维娅依言,解掉大氅,抱着女儿半靠在床上。这时米维娅才发现,恩雅的双腿完全不能动弹,只能靠双手才能艰难的挪动。她皱紧了眉头,将羽被又给恩雅细细掖好,冲门外喊了一声:
“拉罗卡!”
不多一会,小熊急匆匆的推门跑入。一进门,他看到米维娅和恩雅两人都躺在床上,笑靥如花的聊着,也是一惊。还没等他张嘴,米维娅的质问声就到了:
“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能治吗?怎么现在还这个熊样儿?”
小熊无奈的挠了挠头。“米姨,是能治。不过……”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得需要一些时间。恩雅回来的时候,全身外伤三十多处,其中还有多处是重度烧伤和贯穿伤,更不要说她还身被四种诅咒以及严重的脑出血。要不是全仗她自己一口气,外加我的宁静之种和愈合之种,她都撑不到岛上来。”
小熊拖了把凳子坐下。“回来以后,她全身的外伤我都已经处理好了。衰老诅咒、痛苦嚎叫和疲劳低语我都已经解的差不多了,最后一个厄运诅咒就是因为脑子里这个血块——我都快把生命之花给她种在脸上了,进展还是很缓慢。所以我只能每天用生命之触来化解那个血块,等血块化了,厄运诅咒也就没问题了。到时候,恩雅才能站起来……”小熊治疗方案很详细,看得出他倾尽了心血。
“你……滚!”恩雅突然爆发,大声喝骂。小熊正说的起劲,恩雅这突然翻脸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只见恩雅红着脸,怒意之中夹杂着羞怯和气急败坏:“谁让你给小娘包伤口的……”
在旁仔细听小熊治疗方案的米维娅莞尔一笑。她没有理会恩雅,继续对小熊说,“我可以用圣能锤打散她的瘀血,要是这样,你能不能在一天之内让她站起来?“
“只要瘀血散了就没问题。只不过……”小熊咂了咂嘴。“有把握么?你别给打傻了啊……那是你亲闺女,不是拍卖行大减价送的唆?”
“荒谬。二十年前我在卡平敦治疗那些伤兵的时候,还没你呢。”米维娅挥手让小熊下去。不过这一听,就知道恩雅母亲肚子里这文化水儿可比这闺女强多了。
小熊起身准备出门,米维娅又叫住了他。只见圣骑士下巴轻点,若有所指的问:“不管怎么样,你会尽全力的,对吧?”
听到这里,小熊有些尴尬的点点头,淡紫色的脸膛上微微一红,变成了猪肝色。他也感到自己正在发窘,于是迈步就要出门。突然小熊想起了些什么,转头朝着恩雅:
“对了,小木雕,还我。”
“丢了。”恩雅眼珠一翻。
“你……”小熊气的肝儿颤。
“包里啊!你不是最会翻我包么?衣裳都你扒过了,还有啥你下不了手的?自己拿去!”看到小熊那怒意满满又不敢发作的窘像,恩雅心里暗暗直乐。
“恩雅。”看到小熊红着脸从恩雅背囊里找出木刻小熊,宝贝也似揣进怀里,转身离开房间,米维娅轻轻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
“姑娘家,矜持点。”
两天后,拉纳加尔的海滩上,母女俩在微拂的海风中,漫步在岛西岸的砾石滩上。恩雅披着小熊的羽毛被,拄着双拐,蹒跚的跟在母亲后面。血泣之海正是潮底,远远望去,原本被海水覆盖的海床一片平坦,直到百余米外才能看到一道白白的水线正在远处缓缓的进退涨落。
“妈,你慢点。”恩雅的双腿虽然恢复了行动能力,但是瘫了很久,两腿还是有些不听使唤。
米维娅索性停下来,坐在海滩的砾石上。她拍了拍身边的地面,示意恩雅也坐下。
“说吧,你想问什么?”米维娅轻轻拉住女儿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恩雅遇到了自己的生母,激动之余,心中也爆发了无穷无尽的疑问。昨晚,她央求着母亲留下来,让母亲给她讲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因此今天傍晚,米维娅忙完了手边的事情后,就带着自己刚刚恢复的女儿,来到海滩上。眼前的血泣之海浪涛平静,水色暗沉,一眼望不到尽头。
“嗯……”千头万绪,恩雅反倒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想了片刻,决定还是从眼前的事情问起:“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
“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说拉马库斯给你讲过皇权哨塔的事,那么我们就从那里讲起。”米维娅将灰白的鬓角捋到耳后,缓缓的开始讲述。
“从龙眠之地的地穴中钻出之后,我与你父亲,还有一个叫维尔的神圣牧师就被臻石堡派来的神圣联邦使者带走。维尔走在队尾,刚钻出地穴就看到了神圣联邦军气势汹汹的阵势。她没有来得及跟我说话,就匆匆将你放在矮人铁匠老螺栓的箩筐里,暗中嘱咐他将你送到依戈莫丹。之后,我们三人被带到臻石堡,经过一场草率的审判,就都以叛国罪被投入了赎罪之槌竞技场。在竞技场中,维尔与你父亲都……”
米维娅咽了一口唾沫,仿佛说的很艰难。“都死了。只有我活到最后。到后来,我和另一组的幸存者,也是在这个事件中,一个金洲之喉的战士,就被送到终点站终生监禁。这个战士叫庞迪耶克,就是前几天和你在赎罪之槌打了一场的那个琼林精灵。至于后面的事,基洛应该告诉过你了。”米维娅指的是从终点站越狱的事。
恩雅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我与庞迪耶克两人,走了与你相同的路线,一直到这里。在这里,我收拢了一些在此次事件中幸存的、以及死难者的遗孤,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旨在寻找当年真相的营地,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这个。”米维娅指了指身后营地中几个忙碌的身影。
“那个打铁的矮人铁匠,就是当年送你去依戈莫丹的老螺栓,精灵战士庞迪耶克你也认识了。至于小熊,”米维娅顿了顿。“小熊是爸爸妈妈当年的同事——刺客多尔?曲刃的儿子,拉罗卡?曲刃。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拿那个小木雕开玩笑,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说到这里,米维娅偷眼看了一眼恩雅。恩雅脸有些红,小声咕哝道:“唔,知道了。哎呀,那他就是基洛的孙子了?”米维娅笑着点点头。恩雅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拍这手,对米维娅兴奋的说:
“哎哟,那回去我要让她赶紧喊我姑……基洛可是我师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