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懒洋洋地坐在马车前辕,任由雪花飘落在发梢身上,遮盖住了鬓角的微白,也不见他抖落,仿佛感觉不到漫天风雪的带来的寒冷一般。对于身周的情况,他一向只管向坐在车内的那位尊贵的小姐报告,至于如何行事,他更是懒得费那个脑子。
看着雪地里大呼小叫的小丫头,车夫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喜,不明白自家小姐那样冷淡的性子,为何执意要她做贴身使唤的的丫头。
车厢内哗啦一声轻响,似乎是书页翻过,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秋叔,帮小月把那人抬到车上。”
车夫皱了皱眉头,却不敢多说什么,依言将少年抬到马车上。依着他的意思,能将这昏迷不醒的少年放到马车前辕与他坐在一起已经是极大的仁慈,自家小姐天之骄女,哪里能同这等身份不明,身上满是血迹明显是个不良少年的年轻人共处狭小的车厢,传出去岂不是有辱小姐清誉。
只是车夫这样想,丫鬟却又是另一番想法,于是叉腰生气道:“老秋头,你把这位公子放在外面,难不成是想要冻死他?你当人家跟你一样像个冰人般不怕冷,大冬天里也只穿一件单衣!”
车夫皱眉不语,想要训斥几句这蛮横无理的丫头,却又不想失了身份,正没奈何间,车厢内又传来小姐的声音,虽然是在训斥小蝶无理,却一如既往地清冷淡漠。
“小月,若敢再对秋叔无理,《女诫》便抄十遍!”
小姐说话,丫鬟小月自然不敢再顶嘴,悻悻然正想钻进车厢里,却听小姐又说道:“把那人抬进车厢里吧。”
小月顿时大喜过望,得意洋洋地看了中年车夫一眼,尖尖地小下巴一挑,便低头钻进马车里,将她眼中的英俊公子交给老秋头一个人去抬。
老秋头并不老,只是不知为何鬓角华发早生,显得苍老而已,整个秋府也就只有丫鬟小月这样称呼他。此时他心中有气,走到少年身边,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便单手将少年提起,重重放在车厢里!
……
……
铜炉散发的热气让车厢内温暖如春,丫鬟小月看着斜靠在车厢一侧的昏迷少年,竟然有些犯困,她不得不连续拍打着脸颊,好使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小姐,每天这么看书难道你不觉得烦吗?”
小月盯着自家小姐那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有些迷惑,为什么她皮肤那么好?每日只是清水洗脸,却仿佛吹弹可破。为什么她眉眼那么好看,为什么她鼻梁那么秀气笔挺,为什么她唇上明明没有胭脂,却依然那么红润?车厢顶部那颗夜明珠清亮的光线照耀下,就连耳朵上细微的绒毛也那么可爱……
小月心中叹息一声,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子平日里却好像完全没有在意过自己的相貌,即使今日进宫面圣,依然是一套平日里穿惯的月白色棉衫,竟不如自己这个丫鬟穿的华贵。只是每日手不释卷,比国子监里那些太学生还要勤奋百倍。
“书卷之中自有异趣,你这个看见字纸就头疼的小丫头自然不会懂。”少女头也不抬,继续说道:“还是继续看你的英俊公子吧。”
“这位公子虽然比不上花二公子那般会让无数俊男靓女都感觉到自惭形秽,也算得上颇为英俊。”丫鬟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说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久了竟然觉得犯困,大概是车厢里太暖和了吧?”
持卷少女有些好奇,极为罕见地以玩笑口吻说道:“以你看见年轻男子就眼放金光的性子,怎么会舍得放着现成的‘美色’不去欣赏?除非这男子长得不堪入目!”
只是说话之时,少女一双眼睛依然没有离开过手中书卷。
“小姐你自己看嘛,看看这位公子是不是很英俊!”小月见少女怀疑自己眼光,便撒娇扑进她怀里,嘟着嘴说道:“你就看看嘛!”
少女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只得放下手中书卷,第一次看向这个被自己救下的陌生少年郎。
少年长相说不上英俊,平凡无奇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出人意料的很好看,一双眉毛稍显浓密了些,破坏了面上原本清秀的气息,没来由的让人产生一种亲近信赖的感觉,竟是念之心安,观之可亲。
少女心中想道也难怪小月会犯困,任是谁看了这少年都会放下心防,心安神稳。
马车越行越快,一个颠簸之下,少年发梢粘着的一团雪轻轻掉落在他眉间,被额上温度所暖,渐渐地化了。昏迷不醒的少年似乎对眉间的凉意有些不满,浓密而锋利如剑的两条眉毛缓缓皱了起来。
少女看他皱起了眉头,竟也微微蹙起了秀气的双眉,好像能够感受到他的感受一般。
一旁丫鬟小月看着二人神情,心中好笑,说道:“小姐,你莫不是……”
“不要胡说,先前没有看出来,这少年竟是个修行者。”少女白了这个没上没下的小丫头一眼,难得露出一丝烟火气,“只是不知道是哪个院子里的,是讲武堂还是青云书院?”
“修行者?”小月眨了眨大眼睛,疑惑问道:“就是和小姐你一样会很多戏法的人?”
“煌煌大道竟然被你说成是市井间杂耍艺人手里的戏法,真是不知道你这颗脑袋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
“小姐,这位公子不会死吧?”
“傻丫头,你看他呼吸平稳有力,哪里像是要断气的样子?而且,他先前若真的会死,秋叔难道会见死不救?”
……
……
少女随手翻着手中那本《灵心秘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月聊着些琐事,无非是府中下人间流传的一些闲言碎语和小月豆蔻年华的小小情事,比如谁家的公子俊俏,谁家的公子风流,哪家小姐知礼,哪家小姐刁蛮,啰啰嗦嗦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少女竟也不觉得烦,有时甚至还颇有兴致的插上几句话。
“小姐,你今天进宫到底是为什么?”小月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真是为了皇帝陛下砸了清阳公主所赠的一方砚台不成?”
大秦虽然民风开放,不像渤海国和百越附近诸多弹丸小国那样视天子为神,但是事涉天家,即使是一向没心没肺的小月也有些惴惴不安。
不料少女却只是随口道:“当然,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依着清阳那刁蛮性子,如若我不去,只怕陛下一把胡子也剩不下几根。”
“清阳公主平日里对我们这些下人都是极客气的,怎么会在陛下跟前那么任性?”小月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戏文里常说天家无情,公主不怕陛下一生气就杀头吗?”
“咱们这位陛下,虽然雄才大略不亚于本朝太祖皇帝,但是却一直想要一种平常人家的生活,对这种父女间的吵吵闹闹似乎极为享受。”少女想着皇宫里那对父女,不由得摇头微笑道:“只是苦了我们这些与公主相熟的人,三天两头被拉壮丁进宫劝架。”
小月看了看小姐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不复平日随意的样子,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鼓足勇气,轻声说道:“老爷曾劝小姐尽量不要参与朝廷军事或者天子家事……”
少女轻轻合上书,随手放在一侧,对满面忧虑的小丫鬟微笑说道:“我上月才满十六,满朝老臣谁会听一个小丫头胡说八道,而且清阳毕竟是我好友,也不好不闻不问。”
车厢内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良久,少女终于又开口说道:“傻丫头,我秋家自战国时便替道门掌着天道院,至今为止已近千年,但是如今大秦威服四海,如若父亲还妄图依着过往规矩在朝廷和道门间左右逢源,只怕不论是秋家还是天道院,都很难再在大秦存在下去。陛下虽然仁慈,但是断断不会容忍心怀二志的天道院和秋家把持着大秦修行者的最大来源。父亲号称‘鬼谋’,又如何看不到这些,只是他还对道门存着一丝香火之情,只好在道门和朝廷夹缝之间尽力弥补,但是大势所趋又岂会因为一两个人的阻挡而停止,有些事他不能做,只好我这个做女儿的来做。”
顿了一顿,少女继续说道:“毕竟,秋家这一代只有我一个,虽是个女儿身,却也只好谋男儿事,总不能让鬼谋二字断了传承。”
说完,车厢内又是一阵沉默。
主仆二人相对无语,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平静。
小月脸上飞红,望着自家小姐呵呵傻笑,不过看着她秀美容颜上的一丝疲惫,不由感慨道:“人生在世,要是只有吃吃喝喝多好,这样人也不会那么复杂,也不会害的小姐每天那么累……”
“傻丫头,人生在世,谁没有几张面具。”少女指着依然昏迷的少年,说道:“就像你这位英俊公子,他背后有什么辛酸故事,又有谁知道?”
“但是我知道他是好人!”
少女心想,在你眼中长得好看的都是好人……
……
……
马车很快拐过河边小路,走进朱雀大街,虽然路上和别处一样是深逾一尺的厚厚积雪,但是街面宽敞平整,速度骤然快了许多,没多久,便消失在城西一片豪宅大院当中。
而此时城南一处狭窄小巷内,一个十七八岁的肥胖少年却站在巷口,一边张望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燕小乙!你个夯货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这么早就死了,我死后怎么有脸再见老皇爷!”
“你可一定要活着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