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广德十二年冬,一场大雪席卷了帝国广袤无垠的北疆。原本暖和如初春的长安城,也在一夜之间变得银装素裹,陡增了几分寒意和壮美。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两日一夜。
今日不是朝会之期,出身陇西大族的钦天监监正崔抚阳却冒着漫天风雪走进大秦皇帝陛下的御书房,手抚三缕长髯,奏称:冬有三天雪,人道十年丰,帝国连年干旱,这场大雪乃是上天感念陛下功德降下的祥瑞,恳请陛下顺天应人,焚香敬天,大赦天下。
大秦皇帝独孤恪礼半生戎马,三战北胡,两伐百越,于不惑之年继承帝位后,依然难改军伍本色,总会在不经意间冒出几个脏字儿,惹得礼部尚书范逍等一干老夫子吹胡子瞪眼。此时皇帝陛下正看着帝国北疆的军事布防图,双眉紧锁,听了崔抚阳一番慷慨陈词,浓密且锋利如刀的双眉顿时皱得更紧了几分。
一旁当值的小太监福球儿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头发花白的监正大人,忍不住低下头去,再不忍看随后发生的事。
只听“啪”一声闷响,伴随着重物落地粉碎的声音,崔抚阳捂着流血的额头冲出御书房,后面还传来皇帝陛下的愤怒的骂声:“老匹夫!若这雪昨日就停了,朕便是装糊涂认了这个祥瑞又何妨!可这都下了两天了,不知道有多少苦哈哈的百姓要冻饿而死,还他娘的跟朕说什么祥瑞!”
话音刚落,又是哗啦一声响,不知道是哪朝的古物珍玩遭了池鱼之殃。
福球儿跪行于地,将地上摔得粉碎的一方绛州橙泥砚和春秋时齐国大匠石心老人琢磨过的一个玉瓶拣了起来。一旁皇帝陛下正气呼呼地直喘粗气,看了一眼福球儿怀中碎片,忍不住不住一阵头疼。方才气昏了头,竟然没看清楚手边之物就顺手抓起就给那老匹夫头上开了瓢。那玉瓶也就罢了,可是那方橙泥砚却是最疼爱的女儿清阳公主所赠,若是被那丫头知道了,只怕要落好一通埋怨。
且不理皇帝陛下如何头疼家务事,钦天监监正御书房被砸破了头这件事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传遍长安城,有朝中大员疑惑不已:平日里精明过人的崔大人今日怎么突然间发了昏,明知道陛下最反感祥瑞之说。广德元年陛下初登基时,有下面府道官员上呈祥瑞,结果被陛下好一通训斥。
有人猜测是因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南城崔姓青年商贾虐杀孤女一案,坊间传闻,这崔姓商贾本是崔抚阳少时风流遗落在外的私生子,只是家有悍妻不能认祖归宗,这才一直养在外面。
又有人猜测陛下虽然脾气暴躁了些,暗地里被不少臣工戏称作兵匪皇帝,但对一众年老大臣还算礼敬。崔抚阳两朝元老,手中虽无实权,但是年高德劭,一手道德文章在士林中颇有威望,陛下断断不会仅为了祥瑞一说或者冻死几个流民乞丐而怒砸崔抚阳脑袋,只怕还是为了北疆战事而烦恼吧。今年北方草原连遇雪灾,那群蛮子活不下去,竟似发了疯一样进攻边陲重镇,而不像往年一样只敢劫掠一些村镇。此刻胡人进攻正紧,这一场大雪让大秦镇北军本就有些吃力的后勤供应更加捉襟见肘,若此时降诏称祥瑞,只怕镇北军三十万将士会被气死一半。
但是不管别人如何猜测,长安府尹罗琦却只听到了冻死百姓一说,身为长安百万百姓的父母官,如若陛下不喜天子脚下有子民冻饿而死,只怕想到的第一个替罪羊便是他这个长安府尹。
于是府尹大人推开新纳的第三房小妾娇嫩的臂膀,不顾美人娇嗔,雪寒风疾,带领一众衙役冲进漫天风雪中。
身为当世第一强国的都城,长安人口将近百万,虽然长安府修缮危房的工作一直没有停过,但是每年冬天总免不了会冻死几个流民乞丐,孤寡老人,历任府尹也因此饱受责难。整个朝廷谁不清楚,当今陛下想要在史书上博得一个好名声。
现任府尹罗琦却是个例外,并不是说罗琦比他的前任们做得更好,能坐到长安府尹的位子上的人,能有几个笨蛋,谁又比谁差多少?只是罗琦比他们更狠!长安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多如牛毛,指不定哪个街上遛鸟的穷酸老头儿就是当今皇帝七拐八绕的穷亲戚,所以罗琦不敢对别人狠,他只好对自己狠!
每到冬寒雪落时,长安城的人们总会看见府尹大人骑在马上,冻得哆哆嗦嗦,花白胡子上一片雪白冰碴子,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指挥衙役检查危房,安抚百姓。所以这位府尹大人的风评很是不错,即使哪年有人冻死,也不会有人会怪到罗琦头上,毕竟人力有时穷,终究难比上天一怒。
此刻风雪正大,骑不得马,罗琦领着一众衙役浩浩荡荡地巡视着外城,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
行至经三路时,积雪已经没过半截小腿,罗琦刻意放慢了脚步,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干衙役中有一个年轻人立刻停下来,等着罗琦走到跟前,他抖抖身上的积雪,疑惑问道:“七舅姥爷,怎么停下来了?不赶紧巡视一遍好回府吗?”
罗琦瞪了他一眼,说道:“告诉过你多少遍,不要在人前这么称呼!”
年轻衙役讪讪道:“这不是离前面那帮人挺远吗?没人听得到……”
罗琦懒得理这惫懒小子,指着大路边一溜十几条或大或小的胡同,说道:“川儿,看见没?就这一带,给我使劲的查,务必确保没有一间房会被大雪压塌!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七舅姥爷,这是为啥?”年轻衙役疑惑问道。
“为啥?”罗琦一巴掌拍在年轻衙役后脑勺上,恼火道:“亏你跟我这些年,连个屁都没学会!咱大秦朝的御史,倒是有一半住在这附近,不把这些御史台的祖宗们嘴堵严实,你以为你七舅姥爷我能在长安府尹的位子上做到今天?!!”
……
……
如果说皇帝陛下是大秦朝权力最大的那个人,那么御史台二十几位御史便是大秦朝最让人头疼的那一群人。上至至尊天子,下至城门小吏,在这些御史面前都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抓住一点小错。
太祖皇帝遗诏:御史言官非谋逆者,皆不授极刑。言官本就有风闻议事的权力,太祖皇帝一道诏令,让这些品秩不高的穷酸文官更加有恃无恐,百官被揪住一点是非,都要被扒掉三层皮。当今陛下因为脾气焦躁,军中气息着实重了些,言行举止时常无当,登基十二年来已被逼着下了无数道罪己诏,可还是拿他们毫无办法。打又打不得,毕竟人家占着理,骂又骂不过,那群穷酸文人一生埋首故纸堆中,连骂人都讲究个词藻华美,他这个半生戎马读书却不多的皇帝哪里是对手!
大秦帝国历三百年年不倒,反而愈加昌盛起来,浑不似春秋时大多数国家二世三世而亡。虽然历史上着实出了几个昏庸皇帝,数十年不问朝政,但却很少有敢胡作非为的皇帝,究其原因,昔年诗剑双绝李玄素李剑仙曾有言:无他,因有御史也。
没有人愿意惹这些穷酸,李小川自然也不敢,是以先前在赵御史门前被那老眼昏花的门房一通奚落之后,依然陪着笑脸叮嘱再三才敢离去。
“做给你家老爷看又如何?”李小川一脚踢开身前积雪,冷声说道:“笑话,堂堂御史府上,再清贫也不至于会被积雪压塌了房子,本来就是做给他看!”
李小川跺跺冻的有些发麻的双脚,骂一声鬼天气,抬头看天时,才发现竟然迷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