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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黄色的羚羊出租车停下来,牟娇琪从车里走出来。她四下里打望了一下,在“竹林小区”牌匾旁那株黄桷树下面站住了。这是一位年岁不大的风姿绰约的贵妇人,虽然是炎热的夏季,她周身的国外品牌服装仍然把她衬托得楚楚动人。她的双手戴满了戒指,有白金的,也有黄金的。细腻白皙的脖子上,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蛇一般垂下来,躺在依稀可辨的**处,与她白花花的前**相辉映。她从精致的手袋内掏出小团扇,拿出来慢慢的摇着。
夜幕慢慢的降临了,小区四周的灯光亮了起来。林**前,不时有散步的人走过,当他们走到牟娇琪面前时,牟娇琪总是把用团扇优雅的把自己的脸部遮住,或者干脆转过身,用脊背对着人家。
牟娇琪也住在这濒临九龙湖边,号称“贵族别墅”的“竹林小区”里。她的丈夫田正明是个温州的服装大款,把她管得很严,丈夫在家的时候,平素是不准她出门的。好在今天丈夫去广州了,接到薛虹丽的电话以后,她向家里的保姆刘姐撒谎,说是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家一趟。刘姐比她大十岁,近四十岁了,是丈夫田正明从温州带过来的,是丈夫的一位远房亲戚。她长得富富态态很精神,田正明对她言听计从。所以她虽然是保姆,实际兼任着管家的脚色,平素对牟娇琪看管得很紧。田正明说过,他不在的时候,牟娇琪有什么事情必须给刘姐说。“你知道么,她就是你的亲姐姐,也就是我。我不在的时候,你必须事事给她说,尤其是要外出,必须要取得她的同意,明白么?”田正明曾经反复对牟娇琪这样说。
刘姐用那双充满疑问、充满想法的眼睛仔细看着牟娇琪,直到牟娇琪不敢面对,低下头来。好一会,她才答应了她。“好吧,给你一个半小时时间,够了吧?”刘姐道。牟娇琪很气,心里想,你算是什么东西啊,居然胆敢来管我?!但是,她却机械的点了点头。牟娇琪走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车发动的时候,她分明看见刘姐还在阳台上望着她呢。牟娇琪歪了歪嘴巴,对驾驶员说道:“南岸,快走吧。”牟娇琪的父母住在南岸,得过两条横江大桥,当然要坐车才行。但是,车子拐了两道弯,只开了几百公尺,牟娇琪就叫驾驶员停车。驾驶员没有明白过来,又开了好几十公尺车才停了。当牟娇琪把一张零钞递给他的时候,他十分不满的嘀咕了一句:“不是到南岸么,有病啊!”
几位小孩子蹦蹦跳跳从牟娇琪面前走过,嘴里哼着“黄桷树呀黄桷丫,黄桷树下就是我的家。我家住的吊脚楼,门前开着鸡冠花。爹呀个爹,妈呀个妈,细娃有了七八个,每天还在加夜班,凑够一班就出发------”这怪头怪脑的歌子,在牟娇其听来虽然感到很遥远,却很温馨。这歌子疯丫头薛虹丽以前特别喜欢唱,那时侯,每到夜晚歇灯之后,市七中的女生宿舍里面就要响起薛虹丽那破响破响的声音,而每当唱到最后一句“凑够一班就出发”时,全体女生就跟着吼了起来。望着那些欢快活动的背影,牟娇琪心里十分感慨,一丝苍凉感如水一般慢慢的从她心里浸漫开来。牟娇琪喜欢看小说,也很怀旧,她觉得自己很像一位当红女作家说的那样:心比身先老。
牟娇琪的前任丈夫是个教书匠,既穷酸又死要面子,两人从结婚开始就吵嘴,磕磕绊绊的过了三年,最后不得不分手。在得到离婚证书走出街道办事处的时候,牟娇琪对前任丈夫说道,谢谢您放了我一条生路,你要好生教育我们的孩子。今后,我有了出头之日的时候,我再来接她。丈夫木然的望着她,嘴唇阖动着,好半天才说道,牟娇琪你也配当妈吗,孩子才一岁你就不要了,将来看她还认不认你这个当妈的!牟娇琪笑着说道,认不认我不要紧,血缘关系却是不能改变的。又说,人家外国人是怎样教育孩子的?从小就叫他们的子女懂得生存竞争,子女上学的费用一律贷款,工作以后自己归还!连母狮子都要赶跑自己生刚断奶的幼狮子,叫它自己谋生,何况人呢?我告诉你这个书呆子,今后是一个什么社会呢,是一个生存竞争,弱肉强食的社会,所以孩子就应该从小自立,将来才能够出人头地,知道么?!如同两年多口角战争的结果一样,她的前任丈夫在她面前永远只能占下风。他手中抱着女儿朵朵,望着她说道,你既然这么绝情,那么,我养的女儿永远也不许你再见!说罢,嘿嘿的冷笑着扬长而去。牟娇琪觉得,这位平素满是穷酸味道的教书匠,只有在离婚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男子汉气度,他没有提出什么苛刻要求,就是由他养孩子他也没有提出异议。
此刻,望着走远了的孩子们,牟娇琪的眼前迷蒙起来。她好像看见胖胖的女儿朵朵蹒跚着,高举着双手朝她扑了过来。朵朵哟!她低声的呜咽着,泪珠子不由得潸潸滚落下来。牟娇琪多想自己的女儿朵朵哟!在她离婚后单身一个人的那些日子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梦见朵朵。在梦中,朵朵犹如一轮喷薄而出的小太阳,天真浪漫充满童趣。尤其是那“咯咯咯咯”的山泉般清朗的笑声,经常在她耳畔响着。
那天,得到朵朵在托儿所的消息后,她竟然鬼使神差的来到那家私人托儿所。当时,托儿所刚放学,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当一个孩子被自己的家长接到的时候,总要响起一阵由衷的欢笑声。当她终于看到朵朵的时候,她哽咽着喊道,朵朵朵朵,乖女儿快到妈妈这里来。朵朵欢笑着,爸爸爸爸,举着双手偏偏倒倒的扑到一个男人的怀里去了。那是孩子的爸爸,她的那位教书匠前夫。前夫身旁站着一位娴静的女性,她微笑着一把把朵朵接过去,吧吧的在朵朵稚嫩的脸庞上亲吻着。这时候前夫看见她了,瘪了一下嘴,却一下别过身子,与那女人一起抱着朵朵快快活活有说有笑的走了,扔下在冷风中孤寂的等候了半下午的她------
其实,牟娇琪何尝不想和孩子在一起呢?单身的时候是没有条件,单身虽然被称做贵族,但是整天疲于奔命,哪有精力照管孩子啊。结婚后虽然有条件,却又要看有钱老公的脸色。牟娇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有钱老公那里那么没有底气。为了孩子,牟娇琪曾经作过努力,她屡次小心翼翼在丈夫面前提起,把女儿朵朵接来,但是,只要田正明稍一反对,她就很快噤了声。其实,就在现在的老公田正明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就向他挑明,要把女儿朵朵接来一起过。田正明当时满口答应,还说母女团聚是人之常情,说是朵朵一来,咱们这个三口之家就完整了,感动得牟娇琪眼泪花花的,像一滩软泥一样投入了他的怀中------但是男人啊,怎么一结婚就变卦了呢。为此,牟娇琪曾经多次叫田正明履行自己的诺言。田正明说,孩子已经在她父亲那里生活了两、三年,好好的你把她带来干什么?你要尽义务我不是不容许,我们每个月多给她点生活费不是一样的?再说了,将来我们不是要有自己的孩子么,两个孩子在一起,不是又要生出一些是非来?哎呀,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找那么些烦恼干什么哟!然后,不顾她正在流眼抹泪,就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把她一把捺进他的宽阔的胸膛------
正如薛虹丽所说,牟娇琪在阔丈夫田正明面前,没有说话的权利,永远只能当听差,当资本家的乏走狗。薛虹丽曾经恨铁不成钢的埋怨牟娇琪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女人啊,完全是在给咱们当代女性丢脸!你原来那么有血性的,在有钱丈夫面前,怎么骨头那么轻贱?!我真为你担心,连自己家的女佣都可以骑在你的头上,今后你的日子可怎么过啊?”面对薛虹丽的斥责,牟娇琪感觉自己的脸面被撕开了,露出她原本骨子里面的怯弱来。牟娇琪喃喃的说道:“我和你不同,没有事业。所以保持家庭的稳定和完整,就显得十分的重要了。”当时,薛虹丽认真看着她,嘴巴一瘪:“你看你,有多么发贱啊,你不是也可以创造自己的事业么?我看啊,你完全被田正明那龟孙手中强大的金钱打败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金钱的奴隶了!哎。”
牟娇琪觉得,薛虹丽说得完全没在点子上,自己是那种人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薛虹丽面前,她总是发憷,纵然有一千条理由,也知道自己说不过薛虹丽。转过来一想,自己也不应该在田正明、尤其是在佣人刘姐面前那样,几乎是显“虾”相了么!她实在气田正明,不但食言,而且把她也管得比小媳妇还严。哎,男人呀,怎么这样自私呢?当初,自己是怎样鬼迷心窍一般上了他的贼船呢?硬是上当受骗,自觉自愿啊,牟娇琪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5
薛虹丽抖擞着精神,决心把自己送到朱雪玫面前,听凭她的发落。薛虹丽当然知道,宋枝权被抓,朱雪玫一定要怪罪自己的。薛虹丽其实根本不喜欢宋枝权,正因为不喜欢,所以她不怎么搭理他。她真不愿意失去朱雪玫这个二十多年的朋友,所以,她邀约了牟娇琪,一道到朱雪玫那里去。她想,我倒要看看,我自己把自己送到你面前,看你朱雪玫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薛虹丽大步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这是位相貌出众的少妇,高挑颀长的个子,白皙细腻的脸盘,宽额头,细长浓黑弯月亮一般的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精亮,胸脯子鼓鼓囊囊的,一走就上下耸动,好像里面揣着两只活跃的小兔子。小蛮腰,加上走路风急火燎的样子,使她看起来风风火火好像一位男子汉。
走着走着,薛虹丽站住了。她分明看见,有一个黑衣的高个子男人在跟踪自己,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在薛虹丽看他的时候,那位个子高高的男人转过头,走了,薛虹丽不由望着他站过的地方,沉思起来。
那个黑衣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跟踪自己呢?好像很久了,又好像没有多久。他为什么要跟踪自己呢?薛虹丽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薛虹丽也是一位有点文才的女子。在上高中的时候,她写过、或者说模仿着写过一些充满雄性意味的野兽派诗歌。这些诗,光听名字就很野道:《野马群》、《非洲悍狮》、《大江图腾》等等等等,直到现在,当年的好朋友朱雪玫、牟娇琪们还对那些诗津津乐道。比如说她有一首写古巴国巴蔓子将军的诗歌,里面写道:无头的蔓子将军站在了巴国城楼上,一腔彤红冲天而起,辉映着巴国的山山水水。那是男儿汉的方刚气血啊,屹立在古城上,化做了男子汉不朽的**雕塑和巴国的图腾。
认识薛虹丽的人都说她不上大学真正的是可惜了,使中国少了一个享有世界声誉的雄性女诗人。一次,薛虹丽、朱雪玫、牟娇琪三个好朋友在一起摆龙门阵,说起当前的文学现象时,薛虹丽瘪嘴说道,狗屁美女作家,完全是用身子,和一些小孩子过家家的小伎俩,来勾引男人的小动物!就是这三“小”,把这位薛虹丽女士的雄性味道暴露得酣畅无遗。
当年,薛虹丽没有报考大学,要直接去上职业高中的服装设计专业时,老师、家长和同学们都反对,觉得她是吃错药了。尤其是她当教师的母亲,和已经是副校长的父亲,更是持反对意见。父亲对薛虹丽说:“我们怎么养了你这样一个忤逆的女儿啊,你要是不听我们的话,就不要再进我的家门,也不要再喊我爸爸了!”薛虹丽根本不听劝阻,反而悄悄准备了一瓶安眠药,对当教师的母亲平静的说道,你们不要劝我了,再劝,我就去死。她母亲从她枕头下面翻出了一大瓶安眠药,望着她心如止水一般的表情,知道再劝也是白劝,只好默默的抹着眼泪,走出屋去。后来才知道,原来,薛虹丽迷恋上了学校的调皮大王牛青松。牛青松长的十分帅气,黧黑的皮肤,挺拔的个子,加上他那浑厚的男性十足的嗓音,使得学校好多女孩子,在夜晚为他做了无数个五彩缤纷的美梦。可是他十分调皮,学习成绩不好,只好去读职高。薛虹丽是为了她理想中的男人义无返顾的选择了职高的。据说,当时在入学检查身体的时候,薛虹丽在妇科的某些方面遇到了麻烦,还是牛青松当护士的伯妈找熟人去搁平的。
朱雪玫倒知道薛虹丽为什么会迷恋牛青松的。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薛虹丽和朱雪玫来到离学校不远的湖边背课文。由于一连半个月没下雨,天气就很燥热,使人感到毛焦火辣的,不一会,两人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背了一会,薛虹丽实在受不了了,生气的对朱雪玫说道,真想跳到湖水里去,不知道有多么凉快呢。朱雪玫说道,那可不敢,学校规定了,谁要是下湖,可要受纪律处分的。薛虹丽一听这话就反感,她说,哼,我就是不怕什么纪律处分!说罢,马上回寝室,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游泳衣来。当薛虹丽跳进湖水的时候,朱雪玫还在阻止她,薛虹丽却“咯咯”笑着,挥舞双臂,朝湖中游去。朱雪玫在岸边看得眼热,也走到湖边,在清凉的湖水中洗手。这时,突然听见薛虹丽尖利的叫了一声“救命啊……”她一看,只见绿茵茵的湖水中央,有两只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很快就不见了,湖水上,鼓荡着一串水泡。朱雪玫周身抖颤着一团,看见一个男生走过来,她便惊慌失措的叫道:“救人啊,救人啊——”那男生也看见那串水泡了,衣服也来不及脱,“咚”的一声跳进水中,激起一簇银亮的水花。那男生在水中摸了好一阵,终于把薛虹丽救到了岸边。这时,朱雪玫才看清,这男生是牛青松。薛虹丽脸色苍白,肚子鼓作了小山峦。牛青松把薛虹丽平摆在石板上,然后,跪下地,嘴巴对着薛虹丽的嘴巴,双手推揉着薛虹丽的胸脯,做起人工呼吸来。朱雪玫浑身燥热,厉声说道:“牛青松,你可不能乱来啊!”牛青松没有理她,嘴巴里面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薛虹丽陡然张开嘴,从口中喷射出来半米高的水柱!牛青松又揉了揉薛虹丽的肚子,薛虹丽长长的“呃——”了一声,把眼睛睁开了。牛青松瓮声瓮气对她说道:“小姐,你下水之前,应该先做准备活动,然后用水把关节拍拍,这样才不会抽筋!”薛虹丽眼睛扑闪着,渐渐的,脸上便有了红晕。她坐了起来,对牛青松说道:“你救了我的命,大恩不言谢,牛青松,我会记住你的。”牛青松说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把湿漉漉的衣服拉了拉,走了。朱雪玫对薛虹丽说道:“刚才,好吓人啊!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啊!”薛虹丽笑嘻嘻的道:“要是没有他,你会不会下水呢?”朱雪玫嗫喏着道:“也许……”薛虹丽没有看她,望着远去的牛青松,眼神变得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