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薛虹丽还回忆得起去年初夏的那个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红火大太阳很早就当头照着,天气也很酷热。一大早,薛虹丽和厂子里面的姐妹们穿着全身的工装,高举着“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吃饭”、“劳动者有劳动和就业的权利”、“铲除腐败,反对穷庙富方丈”等标语,浩浩荡荡朝着公路上进发。市第一服装厂的多数员工都参加了这个有组织的行动。开始,薛虹丽在游说他们的时候,提出由自己出资,补助他们,但是工友们否决了。工友们说,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情,哪里需要你出钱啊?为了生存和保护自己的工厂,他们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和同仇敌忾。
第一服装厂早就资不抵债陷入了破产的边缘,为此,厂长助理薛虹丽和厂子里面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联名写信,多次向上级机关反映,然而事情到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工厂终于破产了。厂长宋枝权早就调离到了一个新的单位,仍然当官,而这个工厂的员工呢,则落到了每人只能发给几百元遣散费的地步。得到工厂将要被拍卖的消息之后,全厂沸腾起来。工人们忍无可忍,把厂长室砸了,拿着棍棒站在厂子门前,不准前来查封厂子的法警进厂。双方剑拔弩张,相持了三天之后,法警得到上级指示撤退了。薛虹丽和几个活跃分子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刻造势,把第一服装厂的事情反映到社会,争取社会的同情和支持,求得事情的解决。
**队伍刚走到公路边就被交通警察拦住了。一会儿,来了几车武警战士,他们人人脸色严肃,铁塔一般站在叉道和主公路边上,阻止**队伍前进。双方僵持着,第一服装厂的工人们喊起口号来。“人民的武警爱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腐败!”“劳动者有就业生存的权利!”并且还热辣辣的吼起这个城市足球甲A比赛场上球迷喊的“雄起”口号来。很多过路人站在一旁,一边给**的人打气,一边七嘴八舌的指责着武警。几位愣头青上前,要冲到马路上去,又被武警推了回去。
正在这时,马路中间传来撕心裂肝的哀号声,把人们的视线调集过去了。这是薛虹丽的干妈毛素珍带了人,按照薛虹丽声东击西的主意,把厂子里面的几十位白发苍苍的退休工人组织起来,从马路的另一侧过来,哭喊着手拉着手,把马路轧断了。薛虹丽看见干妈毛素珍走在队伍最前头,就走过去,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干妈你真好,你们来得太及时了!”毛素珍怜爱的对薛虹丽说道:“大家能来,还不是卖我一个老面子吧。其实啊,厂子的事情和退休工人没有什么关系,社会保障金都拿到手了。但是,同厂子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他们对厂子有感情啊。不是有口号:厂兴我荣,厂衰我耻么?虹丽啊,咱们的好多退休工人的子女都是这个厂的职工,厂子真的重新发展起来,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也是他们的最大愿望啊!”干妈其实也不老,不到六十岁,脸红红的,声气很大,在工人中很有威信。她是前两年退休的,儿子干精和哑巴媳妇小惠都是第一服装厂的职工。薛虹丽刚进厂的时候,当过她的学徒,毛素珍一直拿她当女儿,薛虹丽也十分喜欢她的爽直,就“干妈干妈”的叫上了。干妈对薛虹丽说道:“虹丽,你看人还够不够啊,要不够,我再去叫!”薛虹丽说道:“人够了,谢谢你,干妈。”毛素珍把薛虹丽推到一边,说道:“干女啊,这里的事情你交给我,你就等着和当官的谈判。只有第一服装厂保留下来,我们家里才有点想法啊。你放心,没有你的话,我们绝对不会撤退的!”薛虹丽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公路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脑袋,这条公路是连接国道319、210的主动脉,一时之间,喇叭齐鸣,人声鼎沸,车辆排成了长队,交通,终于瘫痪了。
一会儿,110巡警就来了,警灯闪烁,警笛呜呜的响着,给这里陡然添上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一位戴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人走过来,拍了薛虹丽的肩头一下,对正在给退休女工打气的薛虹丽说道:“请问,你就是薛虹丽女士么?”
薛虹丽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呀?”
眼镜青年悄悄说道:“请你到那边去一下,有人找。”
薛虹丽给干妈交代了一下,便随着眼镜青年走到一个很僻静的树阴下。只见一位高高壮壮、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见薛虹丽便说道:“虹丽么,好久不见,果然出息成一个精干漂亮的女人了。”
薛虹丽疑惑的看着他,说道“是你叫我?”
那人压低声音说道:“别以为你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女性,早着呢!我问你,你正式学历不过职业高中毕业,虽然是公务员考试第一名,为什么不愿意进区机关?你啊,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说你了,咱们即将破产的第一服装厂的厂长助理薛虹丽。有性格啊,来,认识一下,我就是刚任本区的区长薛本云!”
薛虹丽皱着眉头,讥诮的道:“老英雄,经过十几年艰苦卓绝的奋斗,你终于如愿已偿了!今天是你的加冕典礼啊?”大度的把手伸过去与他握了握。“薛区长,小民能够认识你真是不胜荣幸之至!”接着,用压低了的嗓音说道:“老英雄,母亲在天国望着你呢,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好自为之吧!”
原来,那人正是薛虹丽的父亲薛本云。听了薛虹丽的话,薛本云颤了一下,他喉咙里面“咯咯”的响着,吐了一泡口水。他皱着眉头说道:“薛助理,你还是小孩啊?咱们父女之间的恩恩怨怨说不清楚,你恨我也罢爱我也罢,都不重要。但是,我提醒你,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一定要站稳脚跟!你看你,真是胡闹嘛,现在别的我就不说了,我跟你商量一个事情,请你马上叫厂子里的工人们让出公路,恢复交通,好么?”
薛虹丽把头一昂,十分气愤的说道:“你这是命令啊?你这命令我们不接受!工厂里多年亏损,你们不下命令叫那些头头们扭亏,厂子里的头头们贪污腐败,你们不下命令抓起来;现在,我们不过向社会公示一下我们对厂子处置的不同看法,你们就如临大敌,请问,你们还是为老百姓做主的***的政府么?”
薛本云咬了咬嘴唇,骄阳火辣辣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衬衣被汗水湿透了。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子,一把摔在地面。“我哪里是命令呢,完全是曲解我的意思啊,你这任性的丫头!”他不容抗拒的把薛虹丽拉到一旁,轻声然而又十分认真的说道:“虹丽,你相信一个诚实男人的承诺么?如果你相信,那么,请你叫你的同事们马上离开公路!第一服装厂的事情,我们区政府不但要管,而且要管到底,请你一定要相信***的政府!”他看见薛虹丽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叹了一口长气,“你不要一意孤行,要知道啊,你们这样做,严重违反了我国有关的法律,完全可以把你们几个为首分子抓起来!”
薛虹丽挑恤般望着薛本云:“但是啊,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薛本云的脸色严肃起来:“你一个人要玩要闹倒也罢了,可是,有意肇事堵塞交通,那是犯法的,几百人呀,你认真的想过没有,你把他们置于何地?啊?”!
薛虹丽说道:“你这是什么话啊,还区长呢?我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自己正当的生存权利,在上访无望的情况下,有些事情,不得不采取过激的行动,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么?这,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左右的!”
薛本云看着越来越愤激的工人,以及工人和武警之间剑拔弩张的局势,说道:“薛虹丽女士,现在我只能说,这是给你的最后十分钟了,请你认真的考虑一下。你看清楚现在的局势没有?!刚才,我们公安的同志,已经发现,你们的队伍里混进去了几个有意肇事的人员,这些人,曾经是那个兴风作浪的邪教组织里面的活跃分子。如果你们不马上撤离,那么,即将出现一种我们都不能控制的局面,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知道么?”薛本云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以为我是为你啊,我是为老百姓着想,为你妈着想。你要是有个好歹,你妈在九泉之下能够安生?”
薛虹丽哽咽着说道:“妈妈……”微风轻轻拂来,撩弄着她额前的一绺乱发,给她那张佼好的面庞平添了一种稚气。她说:“不准你提我妈妈,你不配——”她望着薛本云,觉得他老多了,眼角和嘴唇都扯着皱褶,好像背也驼了。他的那双大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刚毅的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十分认真。薛虹丽突然狡谲的笑了,说道:“老英雄啊,我们厂子的事情,你答应了解决,就得为你自己的承诺负责。”她把头一歪调皮的说道:“那么,您敢同我拉勾为誓么?”
薛本云眯缝着眼睛,说道:“拉勾为誓?你叫我同你一起做小孩子过家家?”他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哎,我说请你别添乱好不好?其实,解决弱势群体的就业和生活,本来就是我们政府的责任啊。好,我也来个老夫聊发少年狂!”他把自己粗大的中指勾扣在薛虹丽的中指勾上,听着薛虹丽认真的说道:“拉勾上吊一百年,谁也不反悔!”微微的笑了起来。
当天下午,薛本云和区经委、计委的负责人,在区长办公室召见了第一服装厂的职工代表。他坐在那张木质的靠背椅上,看见秘书只带着薛虹丽一个人进来,感到很奇怪。他问:“不是第一服装厂的全体职工代表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薛虹丽笑着反问道:“区长大人,你明知故问,难道我不是第一服装厂的工人代表?薛区长,我可是第一服装厂的厂长助理,我这个代表也是职工们自己选出来的呀。”
薛本云笑了。他说:“薛代表呀,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怕我们报复是么,你们——还有工人们都是这样想的么,啊?!”
他挥挥手,叫那几个人先聊一会,单独叫了薛虹丽,向屋顶走去,他对薛虹丽说道:“薛代表,你一个人来最好了。你看,我们这里地势挺拔,可以**远瞩啊!”区府确实很高,共八层。到了楼顶,能够看见许多高大的建筑群,还有这个城市的市树黄桷树。黄桷树是一种很烂贱的植物,在好田好土能够活,在峭岩石罅中更活的自由自在。它的根须好像神仙的巨手,把周围的土啊石啊牢牢的抓住团拢,然后再深深的伸进土地。它的枝干苍虬,叶片肥厚,好像一把把油绿色的巨伞,蓊蓊郁郁,生意盎然。薛本云昂着头,指着位于德兴里的巴蔓子墓,对跟在后面的薛虹丽说道:“看见了么,那就是我们这座城市市区唯一的古墓葬,里面埋着的巴蔓子将军,也是咱们这个城市古代唯一能够雄起的男人啊。”他深情的望着那用石头雕刻、很粗糙很嶙峋的巴蔓子将军塑像,过了很久,才呜咽一般说道:“虹丽呀,回想今天上午的场面,我不知怎么想起了咱们市里火爆的足球场,当听着那些男人女人们雄壮的吼着‘雄起!’时,我们的血都要沸腾起来!咱们的这个城市,按照某些历史学家的说法,不会出伟人,历史上也不著名。但是,战国时期却出了这位顶天立地的巴蔓子将军。当时,巴国发生了内乱,叛军围困了巴城,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他向楚国借兵五万,答应解围之后送五座城池。解围之后,他面对楚使慨然说道,巴城是巴人的,不容割舍,更不能拱手送人!为了然诺,他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交给楚使。他就那样顶天立地的站着,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颅,一腔热血冲天而起,这,就是我们巴城真正能站直雄起的男人!因此后人才赞叹‘刎颈高歌悬日月,存城旧事邈山河’啊!”
他说得很动情,声音有些沙涩,眼睛里面有迷蒙的水汽。“站在这里,我想起了今天的事情。今天,工友们为什么喊‘雄起’,如果连这点都不看清楚,那么,我就不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了。我是这个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也是男人,所以,我要在这里向巴蔓子将军起誓,一定要做个真正的男人!如果我们不解决手中的重重问题,包括腐败啊,就业啊,经济问题以及环境保护问题,那么,我们就不配叫做男人!还***呢,居然连我们的老百姓都信不过我们了,可悲不可悲?我们要是再不认认真真的为老百姓办事,人民就会和我们离心离德,那——还要我们这个政府做什么?”
薛虹丽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江风拂来,楼顶的小树林里响起一遍沙沙声,好像有人在低声的呜咽着。薛虹丽昂起头,遥望着被葡萄枝蔓遮挡着,被隔离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灰蒙蒙的天际,她的耳际隆隆作响,依稀的,她好像看见浑身甲胄的无头将军巴蔓子变做了一尊巨大的雕塑,站在了天地之间。她感觉自己嗓子发噎,不能自己的叫了一声。她歪着脑袋,望着薛本云说道:“薛区长,你叫我上来,原来是要给我上课?”
薛本云狠狠的盯了她一眼,没有开腔。
结果,在薛虹丽在会客室里面等待的时间,当天的区政府会议研究了第一服装厂企业改制有关事宜,由第一服装厂职工代表大会讨论通过后实行。这个消息是吃晚饭时,薛本云告诉薛虹丽的。晚饭是在区政府食堂吃的,薛区长请的客,客人只有薛虹丽一个人。席间,薛区长笑眯眯的问道:“丫头呀,是不是你来的信,反映厂子里面穷庙富方丈的事情?”
薛虹丽笑了。她说:“区长大人,这些事情,您可以调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