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初升,大地皓白一片。
金吒牵着夏玉儿的手,蹑手蹑脚地绕过山坳。步行接近半个时辰,前面杂草丛生的乱石堆旁是一个波光粼粼的小池塘。
夏玉儿道:“就在这儿吧。”
金吒点点头,两人并肩挨着坐下。夜里凉,他解下长袍给夏玉儿披上。
他们很久没这样亲密相处了。
夏玉儿投出一颗石子,打出了四个水漂,问:“你为什么相信我?”大约一个时辰前在山洞里,她把金吒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而他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就灭掉洞口的蓝色火焰,和她一起逃了出来。
金吒道:“我相信你。”
夏玉儿笑道:“你不怕我骗你?”
金吒赶走在她耳边飞的一只蜻蜓,道:“我就是相信你。”指着她脖子上的白玉璧道:“得到我这块玉的女孩,决不会耍坏心眼。”
夏玉儿嫣然一笑,把头枕在他肩膀上,道:“天亮了我们就去找瑛淇姐姐和木吒。”
金吒“嗯”了一声,问:“我母亲好吗?”轻轻推开她,他还不愿意接受这样亲昵的动作。
夏玉儿道:“伯母在西岐,有人照料着。哦,这事你不记得了。”
金吒道:“那就好。”拿起夏玉儿脖子上的白玉璧端详起来,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我过生日时我母亲送我的。”看着她问:“后来咱们结拜时我给了你?”
夏玉儿道:“是。”瞥见他脖子上空无一物,悠悠地道:“后来我回赠给你一条黄金降魔杵,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金吒茫然道:“啊?有这事吗?”尴尬地笑了笑。
夏玉儿道:“金和玉,咱们的名字中各取一字。还有就是……”
金吒脱口道:“金玉良缘。”
夏玉儿低声道:“是。”羞得满面通红,幸好金吒并未注意。
金吒黯然道:“降魔杵被我弄丢了,真过意不去。”
夏玉儿轻拍他手背,道:“没有,瑛淇姐姐给你保管着呢。”
金吒沉默片刻,道:“那个郑瑛淇,就是你说是我师姐的那个女子。她好像很关心我,这是为何?”
夏玉儿叹道:“再也没有别的女子能像她那样为你付出了。”
金吒心跳加速了,道:“此话怎讲?”
夏玉儿仰起头,看着夜空道:“让我想想。嗯,先说说在三仙岛为你找九转赤芝的事吧。”
说完那些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金吒脸色凝重,半响才颤声道:“我差点杀了师姐。”他说“师姐”,可见他心中已经对信了大半。
夏玉儿不愿见到他深深自责的模样,道:“可是老天没有让你杀了她。”
金吒摇头道:“我没法原谅自己。”
夏玉儿想安慰他几句,被他制止了:“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别说话。”
他看着池塘一言不发,咬住了嘴唇。夏玉儿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一尺,任他出神。
过了片刻,金吒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她……我是说师姐,过得好吗?”
夏玉儿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她喜欢故作坚强。”
金吒问:“你怎么知道?”
夏玉儿道:“自从我和你订婚之后,她就经常一个人哭。”
金吒再次无言。
两个人都担心袁洪追来,所以每睡一个时辰就立即动身上路。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直到雄鸡唱晓,一切相安无事。
一滴露水从叶尖滑落,正好掉在夏玉儿鼻尖上。
她睁开眼,看见金吒冲她笑了笑。
他道:“早啊。”
她也笑着回了句:“早。”发觉自己身上盖着他的袍子,眸中微露讶异,道:“我睡着了?”
金吒笑道:“睡得可沉了。”递给她一个馒头:“幸好我带了干粮。”
夏玉儿接过来却没有吃,道:“馒头还多吗?”
金吒道:“五六个人吃都足够。”
夏玉儿道:“咱们节省点,还要留给瑛淇姐姐和木吒呢,他们这几天应该只吃水果。”
金吒道:“我少吃点没啥,你得吃饱了。”又塞了一个馒头给她。
夏玉儿笑道:“好好好,我吃。”咬了一大口。
金吒问:“怎么找到师姐和我弟弟?”
夏玉儿道:“整个阿修罗界只有三股仙气,除了你之外,就是他们两个了。”
金吒道:“哦。”
双方都知道找寻对方的法子,就避免了走弯路。
金吒、夏玉儿、郑瑛淇、木吒,他们以为重逢会是曲折的,但是到了未时初刻左右,四人以波澜不惊的方式会晤了。
郑瑛淇和木吒看见夏玉儿和金吒在一起,都是大喜。
金吒朝前跨了一步,木吒手按吴钩剑,挡在郑瑛淇面前。
夏玉儿叫道:“小叔子,别动武,他已经回来了。”
金吒道:“二弟。”叫得有些勉强,但对木吒来说已是意料之外的欢喜。
木吒道:“大……大哥,你终于记得我们了。”激动之下,语气难以平静。
金吒点点头,目光转向郑瑛淇。她的眼睛中闪烁着泪光,她在等他叫她。
终于,金吒微笑道:“师姐。”
对此时的郑瑛淇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动听的音符了。
姐弟俩相拥良久。郑瑛淇抬头问:“你是怎么回忆起来的?”
木吒也道:“是啊,真不敢相信,不久前你还要和我们斗个你死我活。”
金吒松开郑瑛淇,拉住夏玉儿的手,道:“这要感谢玉儿。”
木吒问:“小嫂子,你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把我大哥的失忆症治好了?”
金吒道:“她什么都没用。”
木吒瞪大了眼睛,问:“那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金吒看了夏玉儿一眼,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相信她说的,觉得她不会骗我,她是真的对我好。”
木吒大惑不解,心想:“有这么神吗?就凭感觉?”
但他还是笑着表达了对夏玉儿的赞美:“小嫂子,你可真神啊!”
夏玉儿微笑不语。
郑瑛淇默默退后几步,不愿看见金吒搂着夏玉儿的肩膀。
她心想:“如果他爱我,我也能让他恢复。”
金吒觉得他们不便冷落郑瑛淇,主动过去问她身体如何了。郑瑛淇嫣然一笑,说早就好了。
木吒道:“我们该继续上路了吧?”
金吒道:“去哪里?”
一个男子冷冷地道:“下地狱啊。”
四人吃了一惊,仰头只见一块巨石落了下来。他们赶紧着地打个滚躲开。轰隆一声,巨石落在草丛,空气中全是烟尘。
夏玉儿爬起来,叫道:“是袁洪!”
袁洪哈哈一笑,道:“不错,正是在下。你和金吒那小子逃走当我不知道吗?否则金吒那小子怎么可能轻易就解了洞口的法术?哦,忘了还要感谢你带路。”
夏玉儿气得发抖:“你……你……”
袁洪双手一拍,四人顿时被两三丈高的蓝色火焰包围在垓心。
夏玉儿吃过这火焰的苦头,道:“大家不要硬闯,这邪火厉害得很。”
金吒叫道:“袁洪,这么说来,我和你根本就是舟中敌国的关系咯?你当初为何要骗我?你又是如何害我丧失记忆的?”他这么说,不仅是他确实想知道原委,另外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袁洪道:“不说出来,恐怕你死也不瞑目。好,我就都告诉你!”
原来当日袁洪擒住金吒,心想以一己之力难以抗衡西周诸多门人将士,便将金吒带往阿修罗界软禁。彼时金吒伤重昏迷,他不由心生一条毒计。阿修罗界有一条天然河叫“忘川”,顾名思义,喝了忘川之水的人便会丧失记忆。金吒被袁洪灌了忘川水,醒来后忘记了自己是谁。袁洪为博取他信任,悉心照料他,帮他养伤,还教他一些法术,譬如怎么制造和解除蓝色火焰。金吒果真中计,对这个“养父”感恩戴德。袁洪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金吒被困,西周方面一定会发救兵。普通人是不能来阿修罗界进行这么危险的营救行动的,只有阐教弟子能够胜任,到时候让金吒和他的同门自相残杀,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最后杀了金吒,这样一来,他死去的兄弟们的仇就算报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袁洪做梦也不会想到,夏玉儿和金吒重逢之后,金吒善良的本性和过去的记忆在被一点一点唤醒,他的毒计最终没有得逞。
因为,他不懂爱。
袁洪道:“算你们聪明,凭几幅画就猜到我在阿修罗界修炼,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三只眼杨戬呢?他没来吗?真是遗憾呐。”
金吒拱手道:“多谢你告知。”忽然哈哈大笑,左臂搂住郑瑛淇,右臂搂住夏玉儿,道:“你机关算尽,万没料到什么厉害的法术、毒药、心计,在真爱面前都无能为力。我虽饮了忘川水,不还是好好地和我心爱的女子在一起吗?”
夏玉儿和郑瑛淇脸上都是一红。
袁洪道:“呸!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我就送你们去地府做亡命鸳鸯。”
金吒道:“不,你才要下地狱,我们要上天!”
那个“天”字一出口,夏玉儿和郑瑛淇只觉一股大力推向中计,不约而同地冲天飞起。二女好似心有灵犀一般,齐刷刷地朝袁洪展开狂风骤雨似的攻击。袁洪万没料到金吒还会使出这么一记怪招,登时吃了一惊,他击出两掌,化解了二女的攻势,双掌一合,蓝色火焰迅速朝内收拢。
金吒叫道:“趁现在!”双脚急蹬,和木吒一同紧急逃离火海,缺口只剩下一尺多一点了。金吒紧紧抱住弟弟,二人胸膛紧贴,总算冲了出去。饶是如此,两人脑后的头发还是被烧焦了少许,木吒的左耳更是被灼出一个大血泡。
郑瑛淇绝仙剑出鞘,剑法变幻莫测,上来就逼得袁洪险象环生。夏玉儿手中没有兵刃,就专挑袁洪防守的空隙,意图封他几个要穴。袁洪独自斗二女不落下风,二十多个回合下去,阿修罗界对郑瑛淇功力的遏制逐渐体现出来。她上来就是一阵连环抢攻,对体能考验尤为严峻。这时袁洪已开始反击,金吒和木吒看得明白,若不是他忌惮绝仙剑锋锐,早就猛下杀手了。
木吒叫道:“我们也参战吧。”
金吒道:“我正有此意。”
袁洪暗叫不好,心想:“我把三毒大法用在自己身上至今有些慢热,不能再和这两个好手杠上。”
一声长啸,他化作白虹往西南逃窜。
郑瑛淇绝仙剑一指,叫道:“大家追!”
金吒等三人一齐应道:“好!”追了一盏茶工夫,木吒忽然“咦”了一声,道:“我们又回来了。”
好大的一片湖泊。当日他们从人界来到阿修罗界,便是从这片湖里出来的。
就在这时,袁洪停了下来,冷眼望着从四个方向包围住自己的四个年轻人。尽管三柄雪亮的长剑对着他,他仍旧面无惧色。
在被追赶的时候,他已默默将元神提升到极致。只要他愿意,这四个后生可以像蚂蚁一样被他碾压至死。
但他还想多玩一会。就像猫抓到耗子一样,如果一下子就把它吃了,那就太没意思了。还是多折腾一番,看看耗子痛苦、惊恐的模样比较有意思。
金吒感到体内升腾出一股火焰,身子晃了两下。
夏玉儿敏锐的眼睛捕捉到了这细小的动作,问:“怎么了,大哥?”
金吒微微摇头:“没事,可能是刚才追得太猛了。”
然后……
叮当!吴钩剑和诛仙剑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木吒替郑瑛淇挡下了致命的一剑,手腕被剑气震的发麻,显然金吒是用了全力的。
他惊骇不已:“大哥,你……”
袁洪仰天大笑:“开始起作用了。”
夏玉儿惊怒交集,喝问:“你对他下了什么毒手?”
袁洪干笑道:“也不是毒手,就是在他喝下去的忘川水里加了一点料。”
金吒像头发疯的狮子,不顾一切地向木吒和郑瑛淇进攻,每一招都是杀手。
袁洪道:“你们放心好了,我给他下的不是毒药。不过呢,你们还是留神些好。他尝不到活人的血液,是不会停手的。”
夏玉儿气得咬牙切齿,侧头望去,见金吒和木吒打得昏天黑地。郑瑛淇忽然绕到金吒背后,双手紧握,重重地在他头顶打了一拳。金吒哼都没哼,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其余人,包括袁洪全都呆住了。
夏玉儿惊道:“你……你干什么?”
郑瑛淇当机立断,道:“黄泉落,快!”她从怀中取出了幻灭镜,对着袁洪一晃。
袁洪看见一道强光,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他大惊,心想:“这镜子是什么宝物,我莫非已着了道儿?”惊慌失措之际,他听见背后有人叫他:“袁兄!”
他回过头一看,那人居然是常昊。
常昊哭哭啼啼:“袁兄,万没料到今日在此重晤。”
袁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你真的是常昊兄弟吗?你不是已经……我的老天!”
木吒的吴钩剑轻轻挥了一下,使出了那招通往冥界的无上剑法“黄泉落”。他们看着袁洪对着根本不存在的幻影说话,一步一步踏入了进入冥界的大门。
郑瑛淇道:“我们也走吧,把师弟带着。”
夏玉儿已经抱着金吒升上了天空,问她:“为什么把他打晕了?”
郑瑛淇道:“我不知道袁洪给他吃了什么,总之他现在丧失了理智,不能和我们一同战斗。”
夏玉儿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郑瑛淇道:“带他到冥界见一个人。”
木吒问:“是谁?”
郑瑛淇道:“孟婆。”
夏玉儿和木吒吃了一惊:“为什么是她?”
黄泉落打开的门开始缩小,郑瑛淇催促道:“咱们进去再说。”说完一跃而入。
夏玉儿和木吒也跟着进去。
他们进入了虚无缥缈之境,周围混沌一片,身体飘了起来,不着边际。
须臾,夏玉儿觉得双脚踏上了实地,放眼四周,他们正在一条布满梧桐落叶的林**上。
木吒道:“你们看,前面怎么有三个男的?”
其中一个是袁洪,他兀自沉醉在幻灭镜制造的幻象之中,喃喃自语。另有两个身材高瘦的男子尾随其后,一个长衫如雪,另一个却是衣履皆黑。
郑瑛淇道:“那两个人,啊不。不是人,他们是黑白无常。”
木吒和夏玉儿都打了个寒噤。
木吒道:“这……这么说来,我们已经……”
郑瑛淇替他把话说完:“不错,正走在黄泉路上。”
黑白无常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马上过来迎接。他们都带着微笑,但可能是由于他们使命的特殊,夏玉儿等三人都觉得这种笑容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郑瑛淇微微欠身,道:“二位大哥,我等打搅了。”
黑无常还礼道:“郑姑娘哪里的话。阎君已经吩咐过了,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见金吒昏迷,问:“这位兄台怎么了?”
郑瑛淇道:“他是我师弟金吒,不知被袁洪灌下什么怪药,狂性大发,意欲加害我们三人。所以我才带他来冥界,给他喝孟婆汤。”
夏玉儿和木吒大惊,道:“不行!”
郑瑛淇摆手道:“喝了孟婆汤的确会抹去他一生的记忆,但是也能让我们少一个敌人。等除掉袁洪,再请家师帮师弟恢复即可,你们何必大惊小怪?”
夏玉儿和木吒面面相觑,均觉此法委实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又想不到什么良策。
白无常道:“郑姑娘这个法子确实有点……有点,我是觉得这个法子可行的。毕竟我瞧令师弟天庭饱满,真气充溢,何况他身负诛仙宝剑,如果被袁洪所用,确实是个劲敌。”
郑瑛淇转向夏玉儿和木吒,问:“你们觉得怎样?”
二人都没别的主意,便一切唯她马首是瞻。
黑无常道:“既然如此,我等先行告辞,去和孟婆打声招呼。三位,告辞了。”
一阵凄惨的白雾平地升起,黄泉路因此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意。黑白无常抱拳向他们行礼,慢慢地消失了。
郑瑛淇手指六七丈外袁洪的背影,道:“追上去,就这么点路,别让他跑了。”
夏玉儿和木吒热血沸腾,大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