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艳阳当空。
郑瑛淇挥剑劈开脚边的一棵蓖麻,埋怨道:“这该死的蓖麻把我腿戳得好疼啊。”
木吒紧跟在她身后,走出这块广袤的蓖麻地,两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郑瑛淇道:“歇歇吧。”和木吒并排坐在草地上,从怀里抓住一把小得可怜的野果,丢给木吒一些,闭着眼睛吃了起来,聊以充饥。
自从那日夏玉儿被金雕精捉走之后,他们的士气就低落了许多。虽然郑瑛淇坚信夏玉儿命大,但阿修罗界毕竟不是他们的地盘,什么样的敌人都可能存在,变数大得很。唯一支持他们继续找下去的动力,就是夏玉儿的妖气和金吒的仙气。
郑瑛淇是个理智多于情感的女子,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在不知不觉中抛弃了所有理智,凭着一股蛮劲继续寻找下去,即使她的功力已大不如从前,即使此刻身处道路坎坷、险象环生的阿修罗界。
二人休息了半个时辰。木吒觉得力气恢复了八成,于是起身道:“师姐,咱们走吧。”
郑瑛淇点点头,身子还未站直,忽然“哇”吐出一口鲜血。
木吒大惊,过去扶住她:“快坐下。”手指碰到她冰冷的肌肤,不由得顿足道:“师姐,你受了伤就说出来嘛!何苦硬撑呢?”
郑瑛淇苦笑道:“傻小子,我没你想得那么娇惯。”
昨天晚上他们杀了一条凶猛的蟒蛇精,搏斗中郑瑛淇元气损耗不小。她一直在勉力支撑,其实现在她的内伤已经非常严重。
木吒按住郑瑛淇手腕“列缺穴”,给她号脉片刻,又观她面相,见她嘴唇发白,当机立断,道:“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要等到你好透了。”
郑瑛淇摇头道:“不行……”说了这两个字就没力气继续说下去了。
木吒道:“需要什么药,你告诉我,我找药去。最起码让你吃了药吧。”
郑瑛淇想了想,俯身靠在他背上,在他耳边说了几味药草的名字,叮嘱道:“找到一味是一味,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就回来,千万别再出事了。”
木吒道:“是,我尽快回来。”提起吴钩剑拨开长草丛,迈开大步离开了。
郑瑛淇浑身乏力,稍微动一下就头晕眼花,索性慢慢躺在地上,阖目养神。
过了约有一顿饭工夫,她觉得体力恢复了些,便起身盘膝运功。这么一来,她的五感便加倍灵敏起来,静下心来,察觉到了木吒的仙气和七八股妖气。就在东北方向一里左右。妖气并不怎么强,都是些三流功力的小妖怪,但是木吒一个人对付七八个倒也不怎么容易。她便抽出绝仙宝剑,缓缓朝东北方走去。
渐渐地,能够清楚地听见木吒的唾骂声和动物的低沉的吼叫声。
郑瑛淇循声过去,跨过一片灌木丛,看见木吒赤手空拳地和四只灰狼斗在一起。一低头,瞥见地上躺着四具灰狼的尸体,她脸上露出微笑,自忖剩下三个小狼精对木吒构成不了威胁,便安心旁观。
木吒叫道:“躺下吧!”右手猛地一拳击出,正中一只灰狼的鼻子,那狼飞出去数尺,两条前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
余下两只狼精见木吒如此威猛,吓得一个接一个窜入灌木丛,没了踪影。
木吒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道:“就你们几个杂碎也来袭击我,自不量力!”他虽然大获全胜,但也累出了一身汗。紧绷的神经刚松弛下来,灌木丛中忽然传出“沙沙”的声响,他倏地拔出吴钩剑,骂道:“真是不怕死的畜生!来呀来呀!”
郑瑛淇走了出来,愠道:“你说谁是畜生?”
木吒一怔,还剑入鞘,道:“是师姐啊,我不是叫你歇着吗?你怎么来了?”
郑瑛淇递给他一块手帕擦汗,道:“我这不是不放心你吗?”
木吒抹了把汗,道:“师姐,你说的药,我只找到了当归和……”
郑瑛淇脸色突然大变,一掌把木吒往左推开数尺,一只狼精朝她扑了过去。她右手朝上一抬,使了个诱敌之招,狼精果真往她手腕咬去。郑瑛淇手掌“啪”地击在狼精天灵盖上,那狼精登时头骨碎裂而死。
狼精倒下,接着就轮到了她自己。
木吒冲过去抱住了郑瑛淇,叫道:“师姐!师姐!”
郑瑛淇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适才……使力有些……有些过度了。怕是……不……不成了。”
木吒道:“不许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我找到了当归和熟地,你告诉我怎么用药?”
郑瑛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微微摇头。
忽听一个男子道:“你没有胡说。”跟着传来一声野狼低沉的吼声。
木吒回过头去,当即吃了一惊。
脸上布满杀气的金吒手中握着脱鞘的诛仙剑,身旁是适才逃走的狼精,也是最后一个。
郑瑛淇本来已经奄奄一息,乍听见金吒的声音,立时精神大振,浑身冒出一股大力来,挣脱了木吒,迎了过去。这回真是喜极而泣了,她张臂想抱金吒,口齿已有些不清楚:“师……师弟……”
她没料到金吒全然没有欣喜之情,更没想到他会一剑刺向她心口!
木吒大惊,抓住郑瑛淇双臂,猛地把她扯了回来。金吒用了全力,痛得郑瑛淇大叫一声。若非她穿着八卦紫寿仙衣,那一剑足可在她心口穿个透明窟窿!
金吒自己也是吃惊不小,心想:“这女子莫非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但一见她脸色惨白,便知她受了极重的内伤,怯意尽去,“唰唰唰”三剑攻向郑瑛淇,剑光笼罩了她“膻中”、“玉堂”、“神封”三处要穴,竟然全是致命的杀招。
郑瑛淇虽负伤,应变仍是奇快,来不及拔剑,就连着剑鞘伸过去奋力挡下了金吒三招。
金吒见她重伤在身仍能连挡自己三招不拔剑,暗自钦佩,道:“想不到女流之辈中也有如此高手,可惜你是阐教弟子,我唯有赶尽杀绝。”
木吒和郑瑛淇闻言大惊,均想:“他到底怎么了?”
郑瑛淇含泪道:“师弟,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啊。”还欲再说,眼前陡然一黑,又吐出一口鲜血,蹲在地上喘粗气。
木吒大惊,立即挡在她面前,喝道:“大哥,你想干什么?”
金吒冷冷地道:“谁是你大哥?”
木吒嚷道:“我们是亲兄弟,难道你忘了?瑛淇师姐虽然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可她等于就是你亲姐姐啊!你怎么忍心对她下如此毒手!”
金吒叫道:“瑛淇师姐?她果然是郑瑛淇!她是我养父袁洪的大仇人,我要捉她回去。”
木吒一呆,心中明白了几分:“看样子袁洪对你做了手脚,你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拔出吴钩剑,自忖大哥剑法厉害,务须先保住性命,再设法令他恢复记忆。
金吒见他手中吴钩剑光华夺目,心中一凛:“此剑是天界神物,何况他们人剑几乎一体,剑术的修为已经到了化境,该是阐教高手中的高手,不可大意。”诛仙剑化为一道闪电,逼得木吒全力应战。
木吒边打边叫:“大哥你疯了吗?快醒醒吧!你中了袁洪的奸计!”
金吒反问:“你是什么人?如果和郑瑛淇是一伙,我连你一块杀了!”
木吒一呆,险些被金吒刺中,他举剑挡开金吒迎面一剑,施展三招连环攻势,逼得金吒连退三步,背脊抵在了一棵大树上。金吒见木吒对自己剑法了如指掌,心中也不禁起疑:“这人到底是谁?”
他想起夏玉儿的话,忽问:“你可认识李靖?”
木吒道:“李靖?李靖就是我们的父亲大人啊!”
金吒心中一凛,稍微放缓剑招,又问:“文殊广法天尊又是何方神圣?”
木吒喝道:“连自己的授业恩师都不记得了吗?”
金吒心中疑云越来越浓重:“难道我真的被袁洪给骗了?我到底是金吒还是狗毛?不,我不能轻易杀了这两人,一定要搞清楚!”
“嗤”的一声,他右手的袖子被吴钩剑划破,鲜血迸了出来。高手比武,分神是大忌,木吒的剑法凌厉,吴钩剑又削铁如泥,没卸掉他一条胳膊已是万幸。
金吒急忙朝后跃开,锐气已大为受挫,正要发难,忽听郑瑛淇叫道:“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他不禁一愣,见郑瑛淇满脸关切的神情,心想:“这女子为何这么关心我?”稍一犹豫,剑光如虹,又攻向木吒。这回他不再使杀招,只求在木吒紧要的穴道上刺几剑。他心中疑团太多,决心好好审问他们二人。
倏忽间身旁那只狼精低吼一声,朝郑瑛淇扑过去,郑瑛淇已是手无缚鸡之力。金吒和木吒同时大惊,手中的剑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想要抢过去救人已是不可能,狼精满口利齿朝着郑瑛淇的咽喉咬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拯救了她。
狼精的脑袋被打穿了,鲜血汩汩流出。
木吒望着哥哥,道:“你……”
金吒愣了片刻,看看狼尸,又看看左手,道:“我刚才使了什……什么法术?”
木吒扶郑瑛淇起来,郑瑛淇用虚弱的声音道:“那是本门绝技‘夺魂箭’,师父有传给我们。”
木吒也道:“大哥,你救了师姐,足以证明你的心是善良的,你还没忘本。”
金吒诛仙剑一伸,喝道:“你们不要过来!”
三人对视良久,一句话不说。过了良久,金吒收回诛仙剑,从怀里取了个小瓷瓶扔给木吒。郑瑛淇一见便知道这里面是本门的治伤灵药,木吒却不知道,问:“这是什么?”
金吒淡淡地道:“给她吃。”丢下这三个字,转身离开,血迹顺着土壤一直延伸到数尺外的长草丛,他自己伤得也是不轻。
木吒喃喃道:“大哥。”发了会呆,回过神时发现郑瑛淇已经拔了瓶塞,把一粒药丸塞进了嘴里。
他有些不安,道:“师姐,这药……”
郑瑛淇微微摇头,苦着脸道:“你哥哥不会害我。”
木吒叹道:“如果小嫂子也在就好了,咱们仨一定能让大哥恢复原样。”
金吒带伤回到山洞中,他浑然不知伤痛,又问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夏玉儿。
夏玉儿开心地逢迎,看见他手腕的剑痕,惊道:“这是怎么了?”
金吒道:“没事。”
夏玉儿嗔道:“流这么多血还说没事。”正好上次他给她包扎脚伤还有剩下的纱布,便取了几块要给他按住伤口。
金吒不耐烦地推开她,吼道:“我说没事就没事!”
吼声在山洞中回响。夏玉儿呆住了,道:“哦。”把纱布塞到他手里,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金吒也愣了片刻,点了右臂几处穴道,缓住血流,把纱布按在伤口上。这时他颇感劳顿,便坐了下来。夏玉儿背对着他,一言不发,气氛很是沉闷。
过了片刻,他问:“脚怎么样了?”
夏玉儿沉默了会儿,才道:“早就好了。”
金吒道:“哦,没事就好。”
又陷入了沉默。
夏玉儿转过身来,问:“怎么受伤的?”
金吒道:“和两个阐教的人交了手,不小心被刺了一剑。”
夏玉儿一惊,道:“你碰上瑛淇姐姐和木吒了?”
金吒道:“那个剑法好生了得的年轻人叫木吒吗?我就是被他伤了,不过不会有下一次了。”重重地哼了一声,难掩心中的愤恨。
夏玉儿惊恐地抱住他,道:“不不不,你们亲兄弟不能自相残杀!”
这时,只听袁洪叫道:“狗毛出来!”
金吒立即应道:“是。”轻轻推开夏玉儿,朝洞外走去,大老远就看见袁洪板着一张难看的马脸,他隐约觉得不妙。
袁洪懒洋洋地问:“遇到几个?”
金吒道:“两个?”
袁洪问:“哪两个?”
金吒道:“郑瑛淇,还有一个后生。”补充道:“那后生武艺着实了得,我被他伤了。”把手上创口给袁洪看。
袁洪的目光霎时变得狂热起来,寻思:“武功高强的后生,是谁?会是杨戬吗?”急切地问:“那你杀了他们没有?”
金吒摇头道:“让你失望了。我刺了郑瑛淇一剑,可是她跟没事人一样,我……”
啪啪!
两边脸颊热辣辣的,跟着小腹一痛,被袁洪一脚踹得跪在地上。
袁洪骂道:“那贱人一定穿着八卦紫寿仙衣,刀枪不入。”
金吒低声道:“是。”心中愤愤不平:“又不是我叫她穿的,就知道迁怒我。”又问:“不知郑瑛淇和您有什么仇怨?”
袁洪怒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叫你杀就杀!忘了你是我养大的?”
金吒忙道:“是,下回我把她首级割下来。”
袁洪脸色稍霁,道:“办事不利,十二个时辰内只许喝水,不准进膳。要是让我看见你偷吃东西,哼哼!有你好受的!”
金吒道:“我一粒米也不敢吃。”
袁洪瞪了他一眼,拂袖离开。
金吒原地发呆了半响,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寻思:“我只记得最近发生的事情,却不记得我的童年。袁洪说这是因为我一个月前爬山时候失足,掉到河里,脑袋碰到水底的石头失忆所致。他既然认我为义子,为何要给我取‘狗毛’这么一个粗俗的小名。而不是跟他姓袁?只有小名,至今没有大名!还有,他要我杀的那个女子,看起来不像坏人。我没能杀了她,他至于对我拳打脚踢吗?他只在乎自己的目的,却不关心我的安危。虽然我和他没有血缘,可据他所说我是他一手养大的,二十多年来的感情就是这样吗?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应该信任谁?”脑中一片混乱。
黄昏时分,他做了点食物送去给夏玉儿吃。
夏玉儿白天听到了他和袁洪的对话,道:“你也吃一点吧,就我们两个人,他不会知道的。”
金吒摇摇头,道:“我没胃口。”见地上用树枝画着纵横十九道,问:“这是什么?”
夏玉儿奇道:“这……这是棋盘啊,你不是经常和我下围棋吗?”
金吒道:“围棋?那是什么?”
夏玉儿呆住了,心想:“他连围棋都不记得了,看来他失忆的程度远比我想得要厉害,怎么办?”
正犯愁呢,金吒已经坐下了,看着她道:“你教我下围棋好不好?”
夏玉儿心想:“试一试也好,能唤醒他的记忆也说不定。”于是欣然道:“好,我教你。”
金吒听得入神,令他自己高兴,让夏玉儿高兴的是,她只讲了一遍他便完全记住了围棋的基本规则。
夏玉儿心想:“趁热打铁。”遂道:“要不要和我下一局?”
金吒兴奋起来了,道:“好!我虽是初学者,但你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夏玉儿微微一笑,道:“当然。”与他分先对弈。在十字处画圆圈是白子,实心圆就是黑子。
一局终了,结果是夏玉儿以十二子的优势大胜。
金吒虽然败了,可他并没有显得十分沮丧。他望着最后的盘面半响,抬起头来,道:“玉儿,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很久之前就会下围棋。今天输了不是我太弱,是你棋艺太好了。”
夏玉儿微笑道:“对,你六岁就学棋了。”
金吒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以前认识?你……你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夏玉儿心中一痛,眼泪流了下来,心想:“我说出来你会信吗?”
金吒伸袖给她拭泪,瞥见她衣领和脖子交接处露出一块白色的东西,他心头一震,顾不上礼貌,把那东西抓了过来,是一块晶莹的白玉璧。
他的心狂跳起来,左手紧紧抓住夏玉儿右肩,大声质问:“你怎么会有这个的?你从何得来,快说!”
夏玉儿颤声道:“你……你还记得这块玉?”
金吒道:“我当然记得,这是我的。后来……后来我送给了一个人,可是……”想了许久,黯然道:“我记不得送给谁了。我只记得……只记得那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重新审视夏玉儿,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我把它给了……你?”
夏玉儿点了点头。
金吒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