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钊的话让赵敏瑞很是气恼,立刻一脸的不高兴地看着欧阳钊。
“不带这样的,二哥!这叫过河拆桥对不对?一块商量办事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是女的?这样吧,反正你病还没好,你别喝了,我喝!”
欧阳钊还没说话,赵敏启已经摆出大哥的架势了。
“钊钊病还没好,确实不能多喝,而你是不能喝!你什么时候见过娘喝酒?见过二婶喝酒?大娘也没喝过酒啊。听话,这么多好吃的,你随便吃。可就是不能喝酒!”
眼看赵敏瑞的嘴噘起来了,张玉江心软了,赶忙打圆场。
“喝一点,一点点。这里面江哥最大,江哥说了算。光吃菜多没劲儿,喝一点儿助助兴呗!那个什么,瑞瑞,一会儿你用江哥的碗喝。你用这边,我用那边啊!”
赵敏启还想说什么,却让赵敏瑞快乐的表情给拦住了。
算了,做酒人家的闺女,喝点酒也算不得什么!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无论怎么说,这碗酒也该喝吧!
张玉江拿起酒坛,把碗斟满。酒入碗中,霎时香气四溢。
三个帅气的青年举起酒杯,猛地一碰,烈酒入喉。一时间热辣的感觉充斥整个身体,三个人忍不住大喊:好酒!够劲儿!
此时天已近黄昏。微风中,夕阳下。少女赵敏瑞侧身端详着三个哥哥,看着他们端起碗,豪迈的一饮而尽。
就这么一下子,眼泪竟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赵敏瑞的眼泪来的好突然,好汹涌,而且怎么停都停不住,一时间连她自己都被吓住了。
一双泪目注视着远方,太阳正在缓缓的西去,这样的景象赵敏瑞一点儿都不陌生。
当一个人情绪低落的时候,会特别喜欢看日落。娘刚走的那些日子,她总会在黄昏的时候,爬到教堂后面的山上,听着海浪翻滚,看着落日西下,流眼泪,一直到天黑。
黑夜时分的大海海总会变得狰狞恐怖,退去了白天的清澈明亮,只剩下荒凉和清冷。就算满天星斗,也遮不住它冷漠与残酷。
记得刘氏和赵敏瑞她们刚到教堂的时候,嬷嬷曾经跟刘氏说,咱们这里风景可好了,有山有海,等你的腿好些了,能走路了,就跟你闺女一块儿去看看。
刘氏客气地笑了笑,没说话。等她走了,就跟赵敏瑞说,再美也不是家,跟我们没有关系。等我能下地了,我会立刻带着我闺女,离开这里。
赵敏瑞知道刘氏的心思——我们家没有山,没有海,但那里才是我们心里最美的地方。
刘氏最终没有回得了家。
她曾经说过:
瑞瑞,娘要是回不去了,你到了家,一定要站在海河边上,替娘喊喊。娘叫刘玉翠。你就喊,刘玉翠好想家,刘玉翠好想家啊!
如今就站在这海河边上,看着跟青岛同样的一个太阳,全世界都一样的太阳,但在娘的心里,她的心里,就是不一样,不一样!
因为在这里,就算太阳落下去了,依然是温暖的。只是这份温暖娘再也感受不到了。
娘,我到家了。真的就像您说的,哪也没咱家好。
赵敏瑞拿起张玉江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眼泪洒在酒里,没有了原来苦涩的滋味。
“哥,你想娘了,就哭吧!就像我现在这样。”
赵敏启的脸色得很奇怪,他并没有忍,他也想哭,可眼泪就是一直汪在心里,不出来。
于是赵敏启端起碗,继续喝。
欧阳钊陪着他,他喝,他也喝。
赵敏瑞凝视着河面,落日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让她变得很不真实。她又喝一口酒,脑袋开始有些混沌。
她在说话,像是说给哥哥他们,也象说给自己,又像说给已经在天堂的亲人。河水好像也停下来了,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她的声音在空灵的回荡。
“娘走了以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特别怪她,怪她心狠,扔下我,所以我每天都在想,要不要去找她。嬷嬷们不是说她在天堂了吗?我也想去天堂。”
欧阳钊给赵敏启和张玉江倒酒,给自己也斟满了。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想的,是不是也想去天堂找他们来着?
深深的喝了一大口,欧阳钊被呛出了眼泪。
他根本就不在乎,继续喝,继续听赵敏瑞说话。
“John还有嬷嬷那时候总跟着我,John说,人生一世,快乐不会永恒,痛苦也不会永恒,不如意的时候不要总往悲伤里钻,想想有笑声的日子吧!”
就算你的心也被磨得刀枪不入,也还是会有空门,不知道会是那样一句话就这么平白地插进你的心房。赵敏启跟赵敏瑞一样,也是那么的突然起来,毫无准备,那汪在心里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赵敏启大口地喝着酒,视线虽已模糊,但娘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楚。
是呀,想想有欢笑的日子,可那些日子,又怎么能少了娘?
七岁生日的时候,二叔偷偷给他酒喝。那是他第一次喝酒。
咽下第一口酒,辛辣的滋味让他直蹦高!
二叔居然骗他说酒是香的,简直是放屁!
他气得要打二叔,可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不可思议的事竟然发生了。
辛辣的滋味在口腔里转了一圈,变了滋味,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醇香溢满心间,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让他的感到兴奋。
伸出去的手没有打向赵培祥,而是拿起酒碗,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真的是爽翻天了!
那天他醉了,不停地傻笑。
那天娘生气了,骂了他,也骂了二叔。
那天是爹抱他回的的屋,娘一直守着他,给他喂水,擦脸。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娘还守在他的屋里。昏暗的油灯下,娘在做着针线。
他想说自己没事了,让娘回屋歇息。还没开口,爹进来了。
爹说他在这里守着,让娘回屋歇着。
娘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着,让爹回屋歇着。
“你累一天了,早歇着。你回屋睡吧,今儿我就在这儿歇了。踏实睡,甭惦着,臭小子没大事。咱做酒的,还能让酒整趴下?你儿子是闻着酒香长大的,流的血里面都得掺和上半斤酒,呵呵呵!咱家的宝贝儿,这辈子也离不开酒!”
是呀,闻着酒香长大的孩子,已经成年了,娘,你又去了哪里?
赵敏启放声大哭。
“娘!我也怪您了啊!您狠心啊!您这么疼我,这么爱我,您怎么就舍得不见我最后一眼就走?娘!您知道吗?您在天堂看见了没有啊?我都变样儿了!我长个了,长得好高,比爹都高出半个头了!我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淘了,我考上了直隶高等工艺学堂,咱们大直沽就我一个人考上了,学了两年,年年考试我都得第一。您都看见了是不是?您特别高兴是不是?”
赵敏启扯着脖子喊。喊得嗓子都劈了。可他觉得娘肯定在挺远的地方听着呢,他不说大声点,娘听不清。
“这些年咱家出了好多事,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可不管怎么样,咱家还在大直沽,咱家厂子的酒也一直都在出,咱赵家的酒还是天津卫首屈一指的好酒!娘,您可别忘了,千万别忘了,就算天堂再好,您也得记着,记着咱大直沽的家,记着咱家的厂子,记着爹,瑞瑞,二叔,还有我!您儿子!赵敏启!娘!您要托梦给我,您可不要忘了我啊!”
赵敏启完全放开了,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大口。
酒真他妈的是好东西,它让你扒下沉重的外衣,让你勇敢的面对真实却又残酷的现实。
赵敏启醉了。
他一手搂着欧阳钊,一手拉着赵敏瑞,对着平静的河面倾诉。
“娘,从今儿起,您放一百个心,儿子就算现在还没成材,以后也肯定成材!家里厂子里我跟爹一块儿照应,我疼爹,孝敬爹,我肯定能做到最好!还有瑞瑞,您甭惦着,她就交给我了,我不说大话,这辈子要是再让她吃一丁点儿苦,受一丁点儿罪,我他妈的就都不是人!还有他,钊钊!娘您不认识他,他是我弟弟,是您老儿子,我以后怎么对瑞瑞,就怎么对他,他们俩我护定了。”
欧阳钊也醉了。
很多时候我们说放下了,其实并没有真的放下,我们只是假装很幸福,然后在寂静的角落里孤独的抚摸伤痕。
一起走过的日子,一起经历的苦难,你说的,我都懂。
赵敏瑞也醉了。
她太知道娘的最后这些年,是靠着什么支撑着自己,顽强额活着。
如果瑞瑞没有回到家,就算是在天堂,她一样不会好过!
如今瑞瑞真的回家了,娘,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等到了下辈子,我再做您的闺女,咱们过得比谁都好。
张玉江也醉了。
他没有经历他们的遭遇,但这些年,在他生活的这块地方,这样的生离死别,又岂是个个例?
老天爷呀,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靠着勤劳的双手,吃一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饭,真的就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