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带孩子们逛灯会这件事,可是赵培祥自己争取来的,哥点头的时候,易嫂子还小声叨叨,怕他不着调光顾着自己玩儿,再把孩子看丢了。结果还是勇哥出来说话,让他有了这个为家庭效力的机会。
机会来之不易,赵培祥自然很是重视,赵敏启老大个子不用他管,这块儿地界丢了谁也丢不了他,这俩小的赵培祥可时刻都上着心呢!钊钊是个外来户,那也不认识,晓刚身子弱,碰不得可不得,这么一想,赵培祥就紧张,他真的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谁给弄丢了,挤坏了,那他这辈子可就真的翻不了身了。
赵敏启才不管赵培祥怎么想得呢!他当然用不着人领着。就这一片地界,他赵敏启就是闭着眼都能走回家,根本就丢不了,况且就他这小身子板,又结实又灵活,他不挤别人就是好事了,谁能挤得了他!可有一件事赵敏启必须得做,他得领着欧阳钊啊!他不仅仅是担心钊钊会挤丢了,钊钊没见过大直沽的灯会,他得拉着他,给他讲。
“反正我个大,地方也熟,肯定是丢不了。要不这么着,二叔,你领着晓刚一个人,我就负责领着钊钊。”
“不行!我也不让二叔领着了!我妈说了,婶婶和妹妹都是让二叔给弄丢的,晓正也是让二叔害死的。要不咱们都别带二叔玩了。哥哥,你也领着我吧。我也让你领着。”
晓刚边说边挣脱开赵培祥的手。赵培祥当时就愣了。
童言无忌,虽然赵培祥知道晓正说的事实,也知道哥哥、勇哥他们都这么看他,但事实如此残酷地被晓正说出来的时候,他顿时疼得难以自制。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也变得拥挤起来,赵培祥却突然麻木了。
看人,还是看灯?看灯,还是看人?灯,泻七彩霞光。人,溢一生芳香。
去年今日,就是在这里吧,自己怀里抱着的瑞瑞,还提着个硕大的鱼灯,后面跟着大启,在拥挤的人群中窜来跑去,嫂子担心他们有闪失,不停地叫着他们仨的名字,可又被他们的喜悦感染,忍不住笑个不停。
一个卖糖堆儿(冰糖葫芦)从他们身边走过,嫂子给几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个,也有他的。易大嫂笑话嫂子:说培祥没法儿长大,你就是没拿他当大人看。
嫂子柔柔的笑着,伸手擦了擦他脸上被大启弄脏的地方:
“谁说我们培祥没长大,过了年我们就定亲了呢!不过,就是当了爹,在我这儿,这个爹也是个孩子!”
赵培祥要哭了。他真的要哭了。就算人来人往,他也是顾不得难看了,他忍得头都要炸了。
就在这个时候,赵敏启使劲推了一把易晓刚。
“不许这么说二叔!二叔没有你说得那么坏!他不是诚心的!”
易晓刚当然不服,也使劲儿推了一把赵敏启。
“本来就挺坏的!二叔就是挺坏的!反正瑞瑞和婶子都回不来了,晓正也死了,你说不怨他怨谁?”
“怨打仗!怨命!我爹说的。”欧阳钊说得特别坚决,边说还过来拉着赵培祥的手。“你别难受了二叔,爹说了,他不怨你,易大爷也不怨你。”
看着欧阳钊的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最要面子的赵培祥瞬间崩溃,站在熙熙攘攘的大马路上,哭了个稀里哗啦。
三个孩子都吓坏了。尤其是晓刚,他以为二叔是让他给气哭的,想想白天因为欺负欧阳钊,爸爸追着要打他的事,顿时害怕极了,一时间哭得比二叔还厉害。
路过的人大都认识他们,纷纷上前来安慰他们,也有人要去赵宅报信。
赵培祥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擦干眼泪,谢过关心他们的路人,收拾好心情,拉着晓刚,赵敏启拉着欧阳钊,往灯会的现场走去。
……
灯会真是热闹啊!欧阳钊长大以后,已经想不起来这个元宵节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只记住了热闹两个字。
赵敏启从始至终拉着欧阳钊的小爪子,紧紧的,都攥出汗来了,嘴也没闲着,给他讲这个讲那个。猜灯谜的时候,赵敏启更是特别棒,给欧阳钊跟易晓刚一人赢了一个特别漂亮的扑满(存钱罐)。
欧阳钊的扑满是一只漂亮的羊,通体雪白,让人爱不释手。捧着它,欧阳钊就得就像捧着赵敏启的一颗心。
怎么就这么不踏实!怎么就这么的不踏实!!欧阳钊一晚上总是在看着赵敏启,却又觉得两个人的眼睛在捉迷藏,两颗心都在荡着秋千。有意无意的碰撞着,有心无心地搭讪着。长大了以后,欧阳钊送给了那个晚上的自己一个不怎么好听的成语:心猿意马。
花炮声稀疏了,消失了。斑斓的灯火也熄灭了,把这份斑斓留在了梦里。离家越来越近了,脚步却越来越慢,心事也越来越远。
身体不是很强壮的易晓刚早就累了。赵培祥把他背在了肩上。没一会儿,他就在二叔的背上睡着了。
赵敏启一手抱着晓刚的扑满,一手牵着欧阳钊,跟在二叔的身后越走越慢。刚才把话都说了个遍,现在真的想不起来说什么了。
欧阳钊一手抱着扑满,小爪子被大爪子牵着,跟着二叔,一样是越走越慢。
看见赵宅的门楼了。欧阳钊突然站住了。
“二叔,我想跟哥哥去‘大美人’那儿呆会儿,就一会儿,行吗?”
赵培祥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
“天儿太冷,别呆太长时间啊!”
……
曾经的“大美人”早已没有了当时的风采。虽没有融化,但也没了曾经洁白的身体,灰了吧唧的,象是穿了件脏衣服,漂亮的帽子更是破败的不像样子,红色的围巾也不再鲜艳,退了颜色。
不过当欧阳钊和赵敏启来到这里的时候,竟然发现白天破败了的“大美人”,月光下却依然美丽。洁白依旧,还散发着银光。
原来黑暗也会让很多东西改变,也会让本来的瑕疵变得不是那么不堪入目,朦胧间你也许会忽略掉很多阳光下无法忍受的缺陷。
赵敏启眼看着欧阳钊的小爪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大美人”。一寸一寸,仔仔细细。
就是到他们都长大了,也不会形容当时的心情。
“哥哥,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讲义气的。我不想离开你。”
冰冷的天气,钊钊的话热乎乎的。赵敏启却特别想哭。
欧阳钊是讲义气的,他会留下了陪着自己。
不过看灯之前,赵培荣把赵敏启叫到屋里,第一次,赵敏启觉得爹跟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没拿他当个孩子。那种平等的感觉,让赵敏启觉得爹给这份尊重,需要他付出很大的代价。
赵培荣跟赵敏启说了欧阳钊家里的事。赵敏启心里乱极了,一时也记不住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道理,只记得爹特别严肃地说,去法国读书,是钊钊爹娘的遗愿,钊钊是他们唯一的骨肉,将来的欧阳家得由他来继承。如果他任性留在这里,以后就没有欧阳家了,欧阳叔叔和婶子死也闭不上眼的。
说到这儿,赵培荣忍不住还是哽咽了,那种感同身受的情绪,让他难以平静。
“这事我本来应该去跟钊儿说,可大启你是哥哥,你比他懂事。而且他也听你的话,所以爹才跟你说。人这一辈子,离别是常有的事,你们现在还小,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子事,其实它一点儿不可怕。它不是永别,它有再见的时候。就像你娘和妹妹,她们就是跟咱们离别一阵,她们还会回来……”
赵培荣的眼泪都涌到眼眶里了,赵敏启的眼睛也红了。
“钊钊和你现在虽然还都是孩子,但你们也都是家里的长子,你们都有你们该承担的责任。现在你们不懂,不代表你们不需要承担。大启啊!你长大了就要跟爹一起支撑咱们赵家,同样,钊钊也必须要把你欧阳叔叔留下的家业传承下去。那样你欧阳叔叔和省省才能安息啊!”
赵培荣的话赵敏启全听进去了,爹说得都对,自己不但不应该拦着欧阳钊去法国,还应该高高兴兴送他走才对,
可是……可是他还是……他还是……
一晚上,赵敏启欢天喜地,兴高采烈,他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当爹的话就是耳旁风。他拉着他最爱的那只小爪子,紧紧的,心里一直默念着,一辈子,一辈子,我要拉着这只小爪子一辈子!
黑暗里,赵敏启再一次拉过钊钊刚刚摸过大美人的小爪子,好冰。赵敏启毫不犹豫地把他塞进自己的衣服里。
冰凉的感觉让赵敏启一阵颤抖,低头看看小爪子的主人,漂亮的丹凤眼雾气蒙蒙。长长的睫毛满是晶莹。
“哥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多年以后,欧阳钊再回天津,跟赵敏启一起共度元宵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首诗。也想起了和赵敏启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最终还是离开了。从此以后,他们他们有了各自的人生轨迹,平行或交织,分离或团聚,都不会想今天这么的悲伤,因为他们懂得了一个道理:暂时的分开,是为了更好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