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刚刚挂上的画轴,似乎还飘散着墨香。“心字成灰”,欧阳钊问自己,真的是“心字成灰”吗?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吗?
赵敏启离开时绝望的眼神,像是一根永远都拔不掉的刺,深深地扎在欧阳钊的心里。不是已经成灰了吗?不是已经绝望了吗?为什么还这么疼,为什么还是觉得快要窒息了。
赵敏启,全世界都背叛你,欧阳钊不会背叛你!但是你不信,你选择不信!突然之间,欧阳钊感觉自己干涩的眼眶湿润了。
不许哭!欧阳钊死死地闭上双眼,好像这样就不会有清流滑出。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大,大到让人想喊,想叫:赵敏启!你就是个混蛋!
这句话一直憋在心里,有一天一定要喊出来,一定!
欧阳钊慢慢睁开眼睛,再次凝视着自己刚刚挂上的画轴,纳兰性德写这首词的时候,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老管家区叔已经站在门口好久了,却一直没有出声。一天一夜,少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任凭外面吵翻天,他也一声不吭。先是发呆,然后接着开始写字,一张一张的写,一张一张的撕。然后又开始装裱……
站在这裱好的画轴面前多久了?快半个钟头了吧?区叔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了,少爷人回来了,心却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丫鬟梅香急匆匆地跑过来,人还未站稳就忙着嚷嚷“区叔,太太这就要走了,先生……”
区叔狠狠地瞪了梅香一眼,梅香知道自己鲁莽了,连忙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一直背对着他们的欧阳钊此刻缓缓转过身来,神情憔悴的样子让把他从小带大的区叔红了眼眶:“少爷呀……”
欧阳钊先跟梅香摆了摆手,又把头转向区叔:
“走吧!我没话跟她说——区叔,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
说完,欧阳钊转身就往内室里走。梅香一时心急,竟然快步走到了欧阳钊的前:
“先生,太太说这次回了香港,就再也不回来了,还有小少爷也……”
欧阳钊看都不看梅香一眼,依旧径直往屋里走,到了门口站住对区叔说:
“给我碗白粥,再来点冬菜就行了。快点,特别饿了。”
门“嘭”地一声关上了。梅香一脸的尴尬。区叔没好气地看着她,怒气冲冲地说:
“越来越没规矩!看来是主子脾气太好,把你们惯得!还站在干嘛?赶紧去厨房让人给先生准备吃的。”
“可是,太太……”
“是不是讨打啊!主子的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下人跟着参合了?没听先生说饿了?赶紧的!告诉厨房,白粥,冬菜!记着白粥别太酱了!跑着去!”
梅香跑远了。区叔走过去收拾被欧阳钊折腾得乱成一团的书桌。拿起被他扣放着的镜框时,一下自以为最了解少爷的区叔竟然没了主张。
镜框中两个英俊少年笑得无忧无虑,尤其是欧阳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几乎眯成了线,但却还是那么好看。
区叔深深地叹了口气,忍不住自言自语:“启少爷呀,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明白我家少爷的心呢?他心里的那个义字从来不比你的小啊!
……
1900年6月。8岁的欧阳钊跟随父母从马来西亚远渡重洋,到天津大直沽天妃灵慈宫还愿。
路途遥远漫长,年幼的小钊更觉寂寞难耐,没几天还生了病,躺在船舱里,甚是可怜。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父母自然很是焦虑。母亲欧阳林氏多少还有些埋怨丈夫欧阳示礼,还愿虽是大事,但出来得实在有些匆忙。
临行前,欧阳林氏曾特意到庙里抽了一签,结果居然是个下签——月明天书静处期,忽遭云雾又昏迷,宽心守待云霞散,此时更改好时期,解曰:家道忧凶,人口有灾,祈福保庆,独恐破财。
出门前得这么个签,搁谁谁都别扭,心里存不住话的她跟丈夫说了自己的忧虑,欧阳示礼却劝她放宽心,再说了,这趟旅行的目的就是去还愿祈福,真有灾的话,不是顺带也就给解了吗?
丈夫说得句句在理,可欧阳林氏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舒服:
“要不就别带着钊儿了?孩子太小,这么长的行程,我怕他身子受不了。”
欧阳示礼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可到了临行的时候,林氏又改变了主意。这一出门就要好几个月,把钊儿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可又怎么放得下心?
林氏嫁到欧阳家快10年了。这10年,欧阳示礼接了欧阳家的产业,短短几年的功夫就把家业发扬光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快成为马来西亚华商中的佼佼者。但唯一一事却不能随人愿。欧阳家人丁单薄,两人结婚这么多年也就只有钊儿这么一个孩子。
为这林氏特别的苦恼,她甚至也曾劝过丈夫再添一房。可在法国留过洋的丈夫根本不同意,这让她又高兴又有压力,守着欧阳家三代单传的独苗,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聪明又乖巧,让她这个当妈的甚是欣慰。要知道,当初她悉心呵护儿子的时候,丈夫不止一次地用慈母多败儿的话教育她呢!如今,这个她从来没碰过一下,甚至连大声呵斥都没有过的孩子8岁了,连一向以严父自称的欧阳示礼都不得不说,欧阳家有我们钊儿这样的孩子,还真是好福气呢!
欧阳家靠物流起家,到了欧阳示礼这一代才真正安定下来。置下的大片橡胶林,规模在大马说不上首屈一指,也是排得上前几名。
想当年欧阳示礼的父亲跑漕运,遇过无数次大风大浪,几次大的风险都得以逃脱,登岸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拜谒天妃宫的护海女神林娘娘。老爷子临终的时候,特别叮嘱过欧阳示礼,欧阳家能过顺风顺水地走到今天,千万要记住林娘娘的护佑,要找时机去天津大直沽替他还个愿。@
说来也巧了,去年欧阳示礼在香港的一次商会举办的晚宴上,认识一位来自天津的酒商赵培荣。俩人一见如故,提起大直沽,提起天妃宫,两人竟有说不完的话题。
这些年欧阳示礼除了经营自家的橡胶农场,进出口生意也是做得风生水起。其中属出售天津直沽酒利润最为丰厚。尤其是祛湿散毒的五加皮更是割胶工的挚爱,常常供不应求。欧阳示礼从中看出进一步开拓市场的潜力,设计出一套大发展的方案。
无奈天津直沽酒出口之业尚操控在潮汕、广东商人手中,想起其中一些奸商让老一辈人尝过的若干苦头,欧阳示礼明白要想实现自己的宏愿必先摆脱潮帮、广帮的控制、羁绊。
这个想法跟赵培荣不谋而合,分手后,两人不断的书信往来,想法越来越接近,也越来越成熟,这次趁来天妃宫还愿之际,二人有了面唔机会,细致酌定细节后,大好之事说不定年内即可启动。
简单收拾了些细软,带上贴身家仆区永良,漫长的旅行就这么匆匆忙忙的开始了。
幸运的是这一路上还算顺风顺水,并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风浪。只是开始的几天因为水土不服,孩子有些腹泻发烧。还好钊儿虽然不强壮,但也并不娇弱。没两天就也就痊愈了。
此时船已到香港。孤独寂寞的欧阳钊迎来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从此他的日子就好过了。
小哥哥叫赵敏启,虽然只比钊儿大三岁,可个子却高出他一个头,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典型的北方小美男,能说会道的,特别招人喜欢。
长大以后,欧阳钊和赵敏启都曾努力回忆,究竟是为什么让两个人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小妹赵敏瑞不怀好意地说:“你们两那叫一见钟情,也叫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
两人大笑之后,又仔细想想,其实真不是什么王八看绿豆,也就是孤独的海上旅行,两个孩子都需要伙伴而已。
赵敏启刚开始,还真是一点儿不喜欢欧阳钊——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的,还特别干净,总是洗的香香的,就像个小丫头,比自己的妹妹赵敏瑞还好看,还娇气。摔个跟头就要掉眼泪的样子,让赵敏启特别腻味。
于是他就经常有意无意地让他摔跟头,慢慢的他发现,自己好像还挺爱看这个钊儿弟弟想哭不哭的样子,慢慢的他又发现,其实钊儿一点儿都不娇气。
每次摔跟头,他只是想哭而已,却从来没有真的掉过“金豆子”,有几次其实摔倒挺重的,都掉皮了,还流了血,估计要是自己都有可能哭了,可他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还是没有掉下来。
最让赵敏启感动的还是不管自己怎么淘气,怎么欺负人,欧阳钊都不会向大人告状,就算让大人抓了包,他也不会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