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愁过年,小孩们则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穿,还能得着几角压岁钱。离春节还有好几天,便有小孩子唱上了——“过新年,过新年,奶奶给我两毛钱。”
每年的除夕夜,唐彩虹、苏立英、田玉玲和夏广美、杜艳梅都会聚在一起熬五更(守岁),一年在这家,一年在那家,五家轮流。今年轮到了夏广美家。
唐彩虹去约苏立英时,苏立英跟她的奶奶、哥哥和侄子正在包饺子。面对着门口的苏太奶奶看到唐彩虹,笑呵呵地扬了扬手。
“老的少的齐上阵啊!”唐彩虹打趣道。
“三妮来了。”正在团弄面剂子的苏立平招呼一声。
苏青阳起身叫了声“三姑”。
“你们包完的这么早啊。”苏立英说。——大年初一早晨吃饺子是雷打不动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在除夕夜包好。
唐彩虹洗了洗手坐下来帮忙。“头一次见青阳包饺子时,我还真当了蹊跷事儿,别说是男孩子,就是这么大的女孩子也没大有会包的。学习又好,还这么懂事,樊家堡真是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孩子来。”
“你再夸他,就把他臊跑了。”苏立英说。
“有你三姑帮忙,你也玩去吧。”苏立平对儿子说。刚才唐小藕、唐大鹏和夏长龙来约苏家双胞胎姐妹上街去放“滴滴金儿”了。(“滴滴金儿”:一种长火药线。手握一端,点燃另一端,会放出金色的细碎火花,并发出轻微的“哔哔剥剥”声。)
“等长赢来了就去。”苏青阳说。
他话音刚落,夏长赢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
“快走啊苏青阳!俺叔叔和七叔(唐建新)在街上等着咱们呢!”
苏立英问:“他俩等你们干啥?”
“放‘钻天猴’!”
“真是!这俩人还没长大!”
……
除夕夜,家家都要发纸码(烧香、烧纸向神灵祈福)。有苏太奶奶和苏立平张罗即可,苏立英将所用物品准备好后便与唐彩虹出门了。
大街上有许多孩子在放“滴滴金儿”。女孩们大都一根根的放,男孩们则一次点燃好几根。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苏立英嫌呛,用围巾捂住口鼻。唐彩虹却喜欢闻这种味儿,还特意抽了抽鼻子。
“哎,三姐!”当她们走近街心的老槐树时,听到唐建新的叫声。
两人停下来,发现唐建新和夏广青在槐树下站着。
“‘钻天猴’放完了?”苏立英问。
“咹,你们来晚了。”唐建新说。
“那就再放点‘滴滴金子’呗。”
“喂,孩子们!给我送点‘滴滴金子’来!”唐建新立即朝那群围成圈的孩子喊道。
在苏青阳和夏长赢的带动下,大大小小的孩子手持喷着火星的‘滴滴金子’涌过来。
“我不多要,一人出一根就行!”
孩子们散去后,唐彩虹说唐建新:“就跟孙悟空指挥小猴子似的,还都怪听你的。”
“你七兄弟我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哄孩子!”唐建新说。
“就会糊弄孩子是真的!”苏立英说。
“甭管是哄还是糊弄了,反正把‘滴滴金子’给你俩淘换来了。”唐建新说。
“我们可没闲工夫整鼓这个。”苏立英说,“我是让你俩放,你俩不是还没长大嘛!”
“还忙啥你们?”
苏立英说了她们在夏广美家熬五更一事。
“我俩也想参加!”夏广青说。
“行啊,去吧!”
“她家欢迎咱吗?”唐建新问。
“肯定欢迎!”夏广青说,“走,跟着去!”
“放完这些‘滴滴金子’去也不晚。”唐彩虹说。
“你看,真正还没长大的是俺三姐!”唐建新对苏立英道。
“你也不例外!你们唐家人是一色的!”苏立英说。
夏广青提议一块儿燃放,于是四人学孩子们的样子凑在一起将燃烧的“滴滴金子”拼出一个“十”字花型。
……
因为过年,几乎家家都掌上了明亮的电石灯。唐彩虹他们来到夏广美家时,田玉玲和杜艳梅正凑在电石灯前观赏夏广美新买的一条围巾。
唐建新一进门先给夏广美的父母拜个早年,接着说了一串恭维的话,直把老夫妇乐的合不拢嘴。
“广美呢?”夏广青问。
“去小卖部了。”夏广美的母亲说,“忘了打‘忌讳’了。这可真是到了年根子底了,亏着有这么个小卖部啊。”——夏广美母亲口中的“忌讳”指的是醋,老辈人认为醋的寓意不吉,称之为“忌讳”。
过了没一会儿,夏广美打醋回来。
“我说我一进大门就看到屋里格外亮堂了呢,原来是唐建新来了!——那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来着?”
“蓬筚生辉?”夏广青说。
“对,就是这一句!”
“我还有这么大的作用啊!”唐建新笑道,“那我挨家挨户转转去!”
“你可要挑没有狗的人家去!”杜艳梅说。
“今晚上肯定都把狗拦起来了,要不然磨眼里的饺子就白放了。”田玉玲说。——每年的除夕夜家家都会往石磨的磨眼里放几个水饺。旧时,初一早上会有乞丐掏食;现在,磨眼里放水饺这项善举则演变成了过年的一项习俗。
“大过年的不来这么糟践人的!”唐彩虹替她的本家兄弟说话。
“就是,你们别把他挤兑跑了!”夏广美也道,“这位稀客可是好不容易才来一回我们家!”
“放心吧,他……”
苏立英刚开了个话头被唐建新接过去,“他脸皮厚,跑不了!”
……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说笑,夏广美的大嫂拿着一个空瓶子来到。
“老远就听见你们哜哜嘈嘈的!”
“那咱们小声点儿。”苏立英说。
“小声干啥!这么地才有过年的样儿!”夏广美的大嫂说,“你们这是凑成堆熬五更啊?”
“啊,你也留下来一块熬吧。”夏广青说。
“我可没这工夫,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儿呢,你大哥哥那个懒熊……”
“大过年的,说话文明点呵!”夏广美打断她。
夏广美的大嫂哈哈笑两声算是给自己打圆场。“看见你们,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好生玩玩吧,在一起熬不了几回五更了。”
“真是没几年熬的了,想想心里还怪不得劲呢。”杜艳梅说。
“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苏立英说。
“那就都别出村了,反正咱村里有的是好小伙子!”
“嫂子你说的太对了!”唐建新猛拍一下膝盖,“咱村里有的是好小伙子!最好的——我,稍微差一点的——夏广青……”
“最好的就这样啊!”坐在唐建新对面的杜艳梅倾身打量他一下说,“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像地瓜蛋子!”
她这话引起一阵爆笑。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我是内秀!”
“实在人说实在话!”苏立英接着唐建新的话道,“内锈,内里比外表生锈生的还厉害!”
大家又是一通笑。
“把我臭登的找不着媳妇,你们可要负责!”
“老七啊,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夏广美的大嫂挤眉弄眼道,“——嫌货的才是买货的!”
“啊,嫂子!你这么一提醒,我回过味来了!”
“你拿瓶子来倒啥?”夏广美不愿意让大嫂尽着在这里掺和,想撵她走。
“哦,倒点儿醋。”
“大过年的可不能这么说!说倒点儿‘忌讳’!”夏广美的母亲连忙纠正。
“我忘了打下,那两个熊孩子吃饺子没有‘忌讳’不愿意。”
“我刚打回来,你快点儿倒去吧!”
……
夏广美的父母发完纸码后进里屋休息了,这伙年轻人将两张小矮桌拼凑在一起开始熬五更。
人多地方小不免有些挤,夏广青刚挨着唐彩虹坐下,唐彩虹就立即起身要求与夏广美换座位。
“和俺二哥挨着多好啊!”夏广美说。
“就是,我们想和他挨着他还不愿意呢。”田玉玲道。
“夏广青身上带电,三妮怕电着她!”杜艳梅说。
“静电有啥好怕的,冬天里就这样。”唐建新道。
他话音一落,除了唐彩虹其他四位姑娘都笑起来。
“笑啥你们?!”
“笑驴唇不对马嘴!”苏立英说。
“三姐,她啥意思?”
“没……没啥意思,随口胡说呗。”
很显然,夏广美、杜艳梅和苏立英已经获悉夏广青对唐彩虹有意,不过,此事并非由她们自己发现,而是田玉玲权衡一番后透露给三人的。
如果说田玉玲在刚发现夏广青和唐彩虹的秘密时所产生的嫉妒为十分的话,后来则降至三分。她的这种心理变化缘于两点:一是得知自己与夏广青属相犯克,不由生出几分顾忌;二是她对夏广青产生的情感火花像点燃的纸煤,因没有柴火续接难以为继。当田玉玲看出唐彩虹对夏广青冷淡下来后,不仅没有感到高兴反而有些隐隐不安。出于心虚,她格外留意唐彩虹对自己的态度。也许太敏感了,没过多久她便觉察到唐彩虹对她大不如从前。得不到夏广青若再失去唐彩虹这个朋友,实在是太不划算,田玉玲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糊涂事,于是想办法弥缝儿。当初打击唐彩虹时,她将夏广美拉上当枪使,再向唐彩虹示好,她也没打算把夏广美撇下。
夏广美听罢田玉玲的“最新发现”,不由联想起夏广青所画的“偷瓜图”以及唐彩虹让她回传的那幅“鼠肚鸡肠”。
“你怎么不早说!”夏广美道出那件趣事后,田玉玲埋怨,“你早说的话,我就能猜出他俩有那意思了,也不至于在三妮面前说夏广青那种话!——怎么办?!三妮要是以为咱俩成心搞破坏、故意说给她听的,可就麻烦了!”
“这有啥,和她解释解释不就行了。”
“她要是不信呢?”
“要是有搞破坏的心思,还会主动去提那事吗?她不会不信,最多也就是认为咱俩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见了她怎么说?”
“就实话实说呗。说咱俩在她面前议论夏广青时,还没看出他对她有意来。”
“那到时候你说!”
“行,我说就我说。”
两人依计而行。唐彩虹矢口否认夏广青对她有意,并要求她俩不要对别人说。
“最多也就是跟苏立英和杜艳梅说说!”夏广美道,“你放心吧,我们会给你俩保密的!”
事后,田玉玲观察到唐彩虹对她恢复了原来的态度,就权当把自己择干净了。——虽然她内心深处并不相信唐彩虹对她毫无芥蒂。
……
今晚,从田玉玲对夏广青和唐彩虹的轻松打趣来看,她已彻底走出了一厢情愿的泥潭。
他们这伙人喝的是寻常的地瓜干酒、吃的是白菜豆腐等家常菜,但一起守岁的快乐却不寻常。有酒助兴,平时话语不多的夏广青和唐彩虹、苏立英都比平时健谈N倍,而本来就是话篓子的唐建新和夏广美、杜艳梅、田玉玲则如同“打山仗”一样。
这伙人当中,数夏广青心忙,既要参与谈话,还要窥觑跟他斜对着唐彩虹,更要提防被别人发现。
唐建新自恃酒量大,起初没把五位姑娘放在眼里,还嚣张地要求她们与他和夏广青对阵。没想到杜艳梅、夏广美和田玉玲颇有酒量,没过多久,他和夏广青就招架不住服了输。
名义上为“熬五更”,实际上没有人会真的熬到那么晚。还不到十一点,这伙人便散场了。
从夏广美家出来,唐建新和杜艳梅、田玉玲一道往西走,苏立英和唐彩虹一块儿往北去。
“哎,等等我!”当苏立英和唐彩虹走到街心时,夏广青追了来。
苏立英拉着唐彩虹停下。
“我去送你们。”
“用不着!”唐彩虹道。
“用得着!”苏立英说,“刚从广美家出来时,我就打算让你来送我俩,谁知转了个身你就不见人影了。”
先把苏立英送到家,唐彩虹和夏广青前后相随来到村东那条路上。
“哎,唐三彩!”
“你叫我啥?”唐彩虹停下来问。
“唐三彩!”
“那你是夏二广?”
“对啊!”
“醉汉!”
“人醉心不醉!我这里有本《红楼梦》,你想不想看?”——先前苏立英说转个身就不见了夏广青,他那是跑回家拿书去了(他家和夏广美家一墙之隔)。
“想看!”
“恐怕你看不懂吧?!”
“这个你甭管,快拿出来!”
“我都说你看不懂了,怎么还不翻脸?!”
“别废话,拿出来!”
“在大衣兜里,想看就自己拿。”
唐彩虹站在那里不动。
“看来不是很想看,那我走了。”
“你站住!”
夏广青没有停步,唐彩虹追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拿出来再走!”
“我要是不拿呢?”
“那就待在这里!”
“好啊,待就待!”
唐彩虹耗不过,僵持片刻问他书在哪个兜里放着。
两手揣着兜的夏广青动了动右臂。
“你把手拿出来。”
夏广青不肯照办,唐彩虹只好亲自拽他的袖子;当她把手伸进兜里掏书时,手腕突然被夏广青握住。
这样的状态定格了十几秒后,唐彩虹从眩晕中清醒过来,“松手!”
“整个晚上你都没拿正眼瞧我一眼!我到底错哪了让你这样厌恶!”
“再不松手,我就生气了!”
“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一……二……”唐彩虹开始数数。
夏广青在她数出“三”之前松开手。
“这本书分两册,你拿走的是上册。如果还想看下册,就对我态度好一点儿!”唐彩虹掏出书就走,夏广青提出警告,“——现在你的态度就相当差劲!”
“真行,还留后手!”唐彩虹闻言停住脚,“——就像你说的,我不一定看得懂,看不懂就不用问你要下册了。”
“万一看得懂呢?!最好现在就巴结我!”
“万一看不懂呢!到时候再说!”
“知道你一根筋,没想到这么严重!”
“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