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安在王都西南,是整个天往江流域最肥沃的土地,且顺水以西可往中陆两国,以西南流向可至若神福地,东北更与王都相望,实属八方通行的最佳中转站,人来人往不断。若非月国王城在明城,寻安城便是当之无愧的月国繁荣之都。
“人这般多的话……”兰倾有些担心。
“也没有办法了,左右是要过此地的,只是这般是有些赶了,好在元二已经带人安排好了,我们这便是去着。”
“此地虽鱼龙混杂,倒算是藏身之地,却也不容易下手。”元十三低声说。
兰倾听着,想明白以后,也松了一口气,“也好。元一他们还没回来,在这里等他们。”
他们所到来的是距离城中心有些远的地段,“半明客栈”伫立在拐入的一条不大不小的街道旁。那街道只容得他们的马车一向行走,并没有其它阔道上的客栈般人员熙攘,却也不时有人出入。马车在不远处的阴影中停下,此处隐约可见大堂内也有几桌人在吃饭,小二来往服侍。
元拾下马,走进客栈,不一会儿,与元贰以及一位身形微显圆润的中年男子出来了。元叁和元贰目光交汇,明白了,才松了口气,在那二人的带领下转了方向,从客栈的隐门进去。
原来这客栈门面不大,里头却异常地宽敞。
待安置好,元叁才转头对车里道,“殿下,无事了,还请下车休息吧。”
先下马车的是虹,再是元十三,最后才搀着兰倾下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脚落地的时候有几分颤抖,片刻才恢复落地的踏实感,而那中年男子却已经跪在地上向兰倾行起了大礼。
“草民古程拜见曦宁公主殿下。”
“古?”兰倾想到了位列三公卿的古娄大人,月国姓古的人家可不算多。
“草民确是古娄古大人的远房,只从草民祖父开始遍遵从王意驻留寻安城,今日得见公主殿下,实在是草民之幸,草民……”
兰倾现在累得很,虽对于王室为何安排人在寻安之中有些奇怪,但她现在也不想去思量,且听得眼前这人跪在地上滔滔不断,也有些头疼。
兰倾看着虹,虹会意,将那人请起来,说,“殿下有些累了,大伙儿也奔波,不知……”
古程见兰倾微笑着回他,这才急忙起身,恭首道:“是草民疏忽了,一切皆以安排妥当,还请殿下随下的前往……”
虽然万分疲惫,可兰倾久久难以入眠。每当她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今日所见血肉残酷之像。哀嚎与刀剑摩擦的刺耳声也会随之盘旋在耳畔,使得她不敢合目。
到后来,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睡去,却又梦回过往。
她看见了容唯、容衍,看见了出阁前的姐姐,看见了父王和母后;她在梦中,回到了当初醒来时所在王城外的那间屋子,她坐在床上,地上跪着祁郁——不是当初的祁郁,而是现在模样的、浑身是血的祁郁!
“啊——”
兰倾哭叫着从梦里醒来,喘息不止,满额是汗,面色苍白如纸,吓坏了虹。虹抱着不断颤抖的兰倾,拍着她的背,“殿下不怕,殿下不怕,虹在这儿呢,没事的,不过是梦罢了,不怕……”
兰倾目光呆滞,唇微微颤着,眼泪却不断地往下。
过了约半个时辰,兰倾才平静下来,却是不肯离开虹的怀抱,低声说,“虹,我想母后了,我想回家……”
虹心疼地搂着她,却又无法说出“我们回去”这等话。
兰倾又道:“我知道我们回不去的,那些……也再也回不去了。”
“怎么会呢,咱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会陪在殿下边上,不仅是回王城,等回来,这寻安城也能来好好逛逛,不似这般仓促。”
王城是可以回啊,可过去的时光,又如何回得来?那些离去的人,又怎能再次陪伴在她身边呢?
兰倾很害怕,害怕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远去,害怕她又像当初一样茫然无措,可是……
“虹。我会坚强起来的,总有一天,我会不再想家、不再这么软弱,也不会拖累身边的人。虹,你和祁郁,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虹垂下眼睑。
不待兰倾发觉,她便已经柔声道,“这也是虹的愿望啊。虹会保护殿下,一直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泪痕干了,兰倾睡意全无。虹替她简单清洗了一番,劝她再睡无果,便陪着她,让她靠着床养神。
她们所在的房间是半明客栈的特殊间,其他住客,哪怕是天字间的贵客,也无法到这区域来。
窗户外头很亮,想来该有月光,兰倾干脆让虹半开窗子,便瞧见了远处的天往江泛着微光,树木披着月光纱幔,安宁静好。
不知祁郁如何了。兰倾想。
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声传来,未眠的住客们皆会想着是夜半投宿的行者,兰倾却明白,元一他们回来了。
她心中微微翻滚。她自然是想下楼去,又怕去了却看见大半的人没有到来。
虹看着她,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便说:“元一他们回来了,殿下的心可稍稍落地了。今夜便让大伙好好休息吧,殿下也不必再费神……”
兰倾听着下面车马行走微微碰撞的声音,看着桌上的茶壶,好一会儿。
“没事,好歹大家都是为了我才……就算是回不来的,我也要知道,以后,总能再为他们做些事情。”
说着,眼睛又有些发红,将眼里的血丝又润红了几分。
于是虹帮她整理好衣裳,携她下楼,看着下面寥寥的人数,她的心有些揪起。
“殿下!”“公主殿下!”“殿下!”……
众人见兰倾下来,纷纷向她行礼。
她看着面前不到半百之数的人们,这些人,虽各各身满风尘,脸上都有几丝疲惫,可依旧清醒警觉,特别是元一他们,站在一侧,气势不减,其他人应该都是些侍卫之类的了,其中倒是有一个剽悍的大胡子,看着前方眼神特别肃穆,兰倾不得多看了他一眼。
元一出来,向她行了一个礼,挺立身姿,“殿下,那些人已经全部解决了。”
“只有这些人吗,其他人呢?”就算是突如其来的事故,也不应该只有这些。
“慌乱之中大多各自逃生了。除了那批人,还有一些白衣人加入了,看似是日行阁的杀手,我们的人伤亡大半,不算上这些有武之人,留存下来的,也不过二二,已经让他们下去休息了。还有那些伤势重的,也让元伍元陆带去了。”元一想了想,又说,“那些车马货品也损失了大半,留存的也都带来了……”
元一又说了一些,也是路上的情况,兰倾大致了解情况。
兰倾也没想到什么足够表达她内心的杂陈,沉默了许久,只能说,“大家都去休息吧,所有的事情……之后再说。”
兰倾回去,对着天往江无言了许久,被虹劝着躺下,又对着床幔发了一会儿呆。待天大亮,她将袖臂遮在目上养了会儿神,又起身了。虹瞧着她,比之前又憔悴了许多,目下青黄。
离昨夜大伙儿回来已有四五个时辰,她知会着,让暗卫以外的留存者去之前的院子,然后换了衣服、理了发饰,让虹与她下楼。
昨日夜里来的,只四十七人,除去暗卫,也没有多少。在外置的木阶上,兰倾一边走下来,一边数过、看过这些人。侍卫三十少一,剩下的皆是没有武力的人,其中还有三位女子,这些人,想是好不容易逃生的。
大伙儿见她下来,纷纷行礼,这一动作,又是把各个的伤势显露无遗。虹握住了兰倾的手,有些凉。
兰倾尽力掩下眼底的润泽,轻吸了一口气,“大家先起来吧。”
她望着大家。“大家尊我一声公主,我却是未尽到我该有的责任。我尽沉浸于离开故地的伤感,未曾顾及,你们也是随我背井离乡……昨日,我们身处恶梦,数百之众,不过留下你们,而我这个危机的源头,却先行离去,留你们……”
她被带回王宫,衣食荣华,可那些在她宫中的奴才婢子皆知道,她并没有某些王亲的脾性。只是这次,她只沉浸在自己的忧愁之中,在看到那些无辜的生命受她牵连,又由于身份而无法及时逃脱的时候,她像是被扇醒了。
这是错的。
她竟在不知不觉中,与那些自私高傲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了。
“大家应明白了,这一程,该是危险万分的。便如昨日的伤痛,也许只是一个开头,之后的危险,也许只会比这个要大,而我,无法保全大家,更可能,我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所以……若是有人现在想离去,我不会阻拦,我会书信一封,说明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意愿,你们不会受到任何责罚。”
她自己,必然是要前往渝国的,作为质子,她并不想背负叛国之罪,即使……
面前的人开始私语,部分皱着眉头思索,顿时无主起来。没有人愿意离家,没有人愿意送死,只是……
“你们这么做,并不算背主,反之,我更希望你们回去。你们家中若是还有父母妻儿,我不想叫他们伤切;因我之故让你们离家以致陷入危险,也是让我背上债则……”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么做,并不是什么大公大义,而是,一种逃避吧……
在她的言语之下,有几许安静,之后便是小小的骚动,第一个慢慢走了出来,对她行了一个大礼,抬头已是满眼泪意,“公主殿下,您是奴婢服侍过,待奴婢们最好的主子,是奴婢对不住殿下了,奴婢家中贫寒,只有父亲一人,还要靠着奴婢岁满后出宫送养,原本,奴婢以为,是没法子给父亲送老了,奴婢……”
兰倾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宫女,扶起来好生劝慰。又让她去收拾收拾,再让虹带她去取一些东西相送。
有一则有二,不少人纷纷出来向她行大礼,皆是目色泛红、踌躇难过着,兰倾也没有在意,一一劝慰,也各有相送的事物。
一番下来,院子里竟只剩十几人,八名侍卫,一名小宦,还有几位宫女。
“你们……”感动之余,兰倾还想让他们考虑周全一些。
“俺家里没什么牵挂,这样回去没什么意思,俺看得出公主好,想跟着闯一闯,死了也不怨谁。”大胡子说。
“我们两兄弟也没什么牵挂,愿准随殿下,万死不辞。”
“奴才小林子,当初若不是殿下相救,早就在尤娘娘手下了没了,奴才这命是殿下的,还请让奴才留下……”
“奴婢绝不做那弃主之人,既然当初随公主出来了,就没想过回去!”
“属下亦会随公主前往渝国。”
……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会辜负你们……只要一日,我能回到月国,必然还你们一份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