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桐影就隐约听到山庄里其他地方有人声传来,有的听着像是惨叫。
院子里渐起了早雾,也是浓浓的大雾。谁都没想到,这竟会是个晴天,难道不该是个下雨天,才能将沉重的情绪压抑着,随着雨水东流?
然而却是个晴天,平白将此情绪烘在了暖洋洋的冬日下。
正是雾散尽,暖阳照着大地之时,桐影见夜重华又走过来了。他手上的剑,还是江楼月亲手从夜长生的背后拔出来的。那把杀人的剑,此刻握在其主人手中,剑尖还滴着血。
夜重华身上染的血更多了,斑斓一片,像一丛丛怒放的红花,几欲将他的衣服霸占得没有任何空隙。
这把无情的剑,恐怕再也不需要剑鞘了。
桐影收回视线来,终于明白,他此前都去做了什么,心里震惊,但她确有隐约听见人的惨叫声,不是没有去看个究竟么?有什么资格怪他,怪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
夜重华无鞘的剑随意地插在腰带里,就那么静静地走了过来,竟是跟桐影一样,站在了门口。桐影看了一眼夜重华跟脸色一样苍白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右手掌上有老茧,这就是那只杀人的手。
夜重华转头看着桐影,一身冷厉跟檐外的阳光是强烈的反差。
不时周绵走了过来,夜重华做了些什么,他一清二楚。
“桐影姑娘,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替你守着。”周绵道。
桐影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
“那好歹吃点东西吧,我刚才去厨房,拿了几个馒头。不吃东西,怎么照顾江二小姐?”周绵说着,将一个布包递给桐影。桐影接了过来,看着里头特意蒸热过的馒头,还在徐徐冒着热气,她对周绵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道:“谢谢。”
这馒头,是长生小姐亲手做的,昨天桐影还吃了好几个的。
“这馒头厨房里还有么?”桐影道。
周绵道:“还有一些。”
桐影点了点头,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忍住想要流出来的眼泪,把手伸向夜重华。
夜重华缓缓地低头,看着面前的馒头。好一会儿后,他以为桐影会收回手去,她却只是执着地伸直着手臂,他终是拿了一个。桐影立即收回手,用力地咬下一口馒头。夜重华手上的血都干了,但是这样吃馒头,还是会沾上血腥气吧?她不禁想问,这究竟是为什么,小姐跟长生小姐在一起时,是那么的开心,甚至是她见过的最开心的小姐,怎么会这样呢?
这日傍晚时分,江楼月要的冰棺就到了,是从与兴州相邻的承州重金买来的。
远在桃山摘星阁中的孟归尘,收到消息后,在房中走了八个来回,脚步一顿,没有立刻来到江楼月的身边,不是不想陪着她,而是他心里知道,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的倔强,让她不想他陪着。
还是桐影开了房门进去,对江楼月道:“小姐,冰棺到了。”
江楼月闻言,缓缓地自榻上站起,双腿早已经麻木,她险些站不稳,一手撑在了床沿。
“小姐。”桐影唤了一声,上前去扶。
江楼月缓了缓道:“我没事,把冰棺抬进来吧。”
江楼月不假任何人的手,将夜长生抱进了冰棺里。
夜长生的脸已失去了血色,手上冰冷,身体也不免有点僵硬了。但在江楼月眼里,夜长生永远都会是六岁时的孩提模样。江楼月看了看棺中的夜长生,咬牙将棺盖搬起来盖上,是有感到身上一阵阵脱力的,脑袋也有些晕眩。她知道,这样是没法将长生好好送回扬州的。她看向桐影,眼里却是有些空洞的,“桐影,你替我守着长生,我要睡一会儿。”
桐影闻说小姐终于愿意休息一下了,自是欢喜,点头郑重地道:“嗯,桐影就在这里守着长生小姐,小姐放心休息。”
江楼月迷迷蒙蒙地睡着,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海螺,可以听见海浪与海风的声音,又像是变成了一只紧闭的贝壳,再也张不开了一般。梦里的时光变得越来越缓慢,缓慢得像是一只再也不愿前进的乌龟,停在原地,哪里都不要去。
即便此时必须要对着某个可倾诉之处说点什么,她似也说不出什么来。
相见太短暂,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未占据心房,就化作了满满的怅然。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回来?不是为了失去更多啊!
记忆像海浪一般,不断冲刷着脑海的岸边,她只好与之较量。
有一次长生连夜高烧,她在一旁守着好不焦虑,娘对她说:“别担心,你发烧时也是这般,很快就好起来了。”她上前去握着长生的小手,看着长生又苍白又潮红的面颊,“长生不老,你快点好起来,你喜欢什么,我都送给你。”
长生此时竟转醒过来,睁着迷蒙的双眼,看向她,“我们可说好了,你不许骗我。”长生的声音还虚弱着,她一下子却高兴得快哭了,连连点头道:“嗯嗯,绝不骗你!”
小孩子一处玩耍,打打闹闹在所难免的,她们却真的就没有红过脸打过架,现在想想,说不定就是因为那次说过的话。只要是长生喜欢的,江楼月就送给她,长生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女孩,心里知道小月饼的情谊,两人更加凡事都站在一边,只要在一处,总是欢快的笑声不断。那两首在她们口中不知所云的小诗,皆是那些天真烂漫的年岁里胡诌的。
桐影看着睡梦中的江楼月,后者皱着眉,睡得不安稳,偶尔翻动一下,连梦里都在挣扎着。在小姐身边的时日长,桐影知她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咽,痛了苦了不对旁人讲,连桐影都不会听到。
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江家二小姐,是位如男儿般顶天立地的军人,那双有力的肩膀,可以扛起任何重担,面对任何狂风暴雨都可以勇往直前。
“小姐,就是因为你让自己太坚强了,你痛了是可以哭的,你苦了是可以抱怨的。”桐影在心里说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眉皱着也舒展不开。她的眼中也布着一些红血丝,但这个时候,她不能松懈,必须守着小姐。
也真是世事无常,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