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夕加的腊月格外的冷,温度骤降,细密的雨雪纷扬,很快整座夕加京城都变成白雪的世界,天白得特别亮,远处像是起了雾。
京中多年未下过雪,人们都说是瑞雪兆丰年,朝臣纷纷说着吉兆之言,康宣帝也着实喜欢了几天,跟人说话多是笑着的。是以天气虽冻得不行,宫中众人却跟着欢喜,不少身边伺候的人都得了陛下的赏赐。
不过世事难料,谁又当真晓得吉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江楼月轻叩响了赵管家的房门,在南邦皇宫中时曾收到母亲的家信,得知赵管家摔了一跤,如今她回到府中,听母亲说起,赵管家自那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冷眼瞧着,就怕是不中用了。
因苏弗有命,阖府上下皆未曾在赵管家面前说什么,只让他好生养着。
里头没有应声,江楼月转头看了同来的赵遣鹿一眼,又敲了敲门。这次里面传来了咳嗽声,一咳起来就跟没收了似的,门外的两人听着,只觉赵管家就快把肺也呕出来一般。
江楼月焦急地正欲推门,赵遣鹿的动作比她更快,直接推门而入。两人赶紧上前看赵管家,只见其两颊枯瘦,嘴角残留着一抹血迹。
江楼月皱眉,“怎么都没人在此照顾?”
赵管家缓了一会儿,开口轻道:“是我让他们下去的。”只说了这么半句,赵管家便开始急喘气。江楼月赶忙替他顺气,“赵管家别说话,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有人在此照顾你。”她语气坚决,赵管家没有再言,看起来一时半刻他很难再说出完整的话来。
“赵管家,我替你把把脉。”江楼月道。
赵管家挣动了一下,却只有手指能勉强颤动。
江楼月敛下心中担忧,伸出手替赵管家把脉。片刻后,江楼月收回手,“赵管家,你的病情以后慢慢治疗,好生养着,不妨事。”说完,江楼月起身到门外,唤了三人来,吩咐一定时时刻刻照看着赵管家,不许有闪失。
江楼月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跨进门去,回头看向床上枯瘦如柴的赵管家,后者跟她离开将军府时哪里像是一个人?
她的目光凝驻了一下,眉皱得更深,但她什么都没说,见赵遣鹿也出来了,两人便各怀心思地离了赵管家的住处。她不知道赵遣鹿有没有看到赵管家床底下放着的那堆东西,但此刻细一想来,如今已是太子的他不惜冒险,在这么紧张的时候抛下南邦京中的一切来到夕加,她从方才那无意的一瞥中,似乎找到了原因。她不动声色,心里对此事尚存疑。
赵遣鹿眼微眯,看着正在想事情的江楼月。在赵管家房中时,他悄然顺着她凝驻的视线,也看见了那床底下的一堆杂物。即便旁人不认得那些东西,他怎会不认得。他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跟她一起回到了她的房间,站在桌边,他正欲开口,江楼月却抢先一步。
“你不是说你在将军府没有安插奸细?”江楼月逼问道,眼神内敛锋锐,她在试探他。
“我当然没有,我知道你是因为方才看见的东西起疑,如你所知,靴口有尖角,是南邦贵族的象征,但是,皇叔公是何时跟着你爹的,难道你不清楚?”赵遣鹿平和地道,本就没打算瞒她,若她不问,他此时已将赵管家的身份说出。
“皇叔公?”江楼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赵遣鹿坐了下来,“赵管家是父皇的皇叔,是皇爷爷最小的弟弟。”
江楼月一直盯着他脸上的神情,这看起来不似假话,在摘星阁送来的消息中,胥成帝的确有这么一位失踪多年的小皇叔。赵在夕加是大姓,她以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轻呼出一口气,江楼月也坐了下来,为赵遣鹿和自己倒上茶。他抬眼看了看她,端起茶杯,轻吹了吹,微笑道:“你沏的眉宁白茶,总比别的香。”
江楼月眼神动了动,“你方才所言,可有骗我?”
赵遣鹿嘴角勾笑,“你不必再试探我,我们早已不是敌人,更何况,我又有什么好瞒你的?”
江楼月眉眼微垂,淡淡地道:“这可不好说。”
赵遣鹿笑着摇了摇头,“你其……”才吐出两字,他话声陡然顿住,转头看向门外。江楼月也看过去,带着几分惊讶,语气却是分外柔和的,“赵管家,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二小姐,不必再问了。”赵管家扶着门框,虚弱地道,“老奴自从离了南邦,为报将军救命之恩,跟在将军身边,那个赵行初就已经死了,老奴就只是江家的管家,二小姐!”赵管家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
江楼月上前去扶着赵管家,关切地道:“赵管家,你别动气。”她原本微皱着的眉已舒展开,“我没有别的意思。”
半晌,赵管家才缓过气来,道:“二小姐,老奴这就要不中用了,眼前只有一件事,万望二小姐成全。老奴没为江家立过功,只求二小姐念在老奴在江家服侍了这些年的份上……”
江楼月道:“赵管家你说,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我听着。”
“二小姐,老奴死后,请你们……”他看着江楼月和赵遣鹿,“望将老朽尸骨火化,那灰……”赵管家抬头,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上方,“望一半能入江家墓,一半,便由太子殿下带回去吧,两位可答应?”
江楼月和赵遣鹿看着赵管家,齐声道:“我答应。”
赵管家苍老的脸上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十岁,焕发出几分容光。他笑了,眼中蒙着了一层水雾,连声道:“好,好,好……”这么一连说了五个好字,他双眼缓缓地闭合,竟是再无声息,除了眼角缓缓滑落的两滴老泪。
江楼月不由心惊,轻咬了咬唇瓣,眼底有泪意涌上。赵遣鹿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来。
赵管家的后事此前有所准备,如今府中众人虽心中痛惜,到底是有条有理地操办了起来,如赵管家之言,其一半骨灰葬入了江家墓,另一半暂时封存,待赵遣鹿回南邦时带走。
江楼月独自站在窗前,尤为沉静,眉头蹙着久久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