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四载腊月,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随着太极宫第一声晨鼓的敲响,长安朱雀大街上顿时铺满了匆匆行人,两市诸坊也迎来喧闹繁华的早晨。
南城安乐坊内,一间贫寒窄小的宅子里,一位中年妇人正半躺在床榻上不断咳嗽。这妇人大约四旬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青袄交领长裙,鬓间已经依稀可见几道银白。
“阿娘,先吃药吧。”他旁边坐着一位身长八尺的翩翩少年。他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淡色袍衫,生得倒是风流韵致。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躺卧着的阿娘扶起,然后捧着一碗温热的药液,手中勺子不断搅拌,经过吹凉后才一口口地喂了过去。
妇人脸上挤出病怏怏的笑意,她轻轻接过少年手中的药碗,摇头叹息道:“还是阿娘自己来吧。”
少年点了点头,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看着眼前喝着汤药的阿娘,他忽然长吁了一口气,表情复杂难言。
眼前的少年叫谢云,他本是来自一千多年后的灵魂。旬月之前,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成为了安乐坊贫户贺大娘的儿子。
贺大娘身体一向不好,这与谢云的父亲英年早逝有关,谢云的父亲叫谢真,他曾经担任吴县县令,几年前由于身体不好而撒手人寰。谢真去世后,贺大娘也因悲怮过度而落下了病根子。
谢云抬头凝视眼前的“阿娘”,心头忽然涌起一丝暖意。
无缘无故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本身便是一件极为不幸的事情。好在上天对他有所怜悯,总算给了他一个“家”。眼前的贺氏,便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真正寄托。
似乎感受到谢云的真情流露,贺氏也是忽然回头来看了谢云一眼,眼中尽是慈爱之色。
“阿娘……”谢云重新走到他旁边,掏出一块麻布方巾道:“孩儿来帮你吧……”
贺大娘露出慈祥的爱意,笑着点头应道:“好。”
谢云细心的替她揩拭嘴上的药渍,淡淡笑道:“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到时候孩儿再带你跟阿妹出去好好逛逛长安的盛景。”
贺大娘呵呵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掌道:“阿娘都这个年纪了,哪里还稀罕去看那些人挤人的玩意。”
上元节便是元宵节,本是唐朝最为重要的节日。平时长安城有严格的宵禁,元宵节前后三天,却是金吾不禁,所有市民可以自由出入街巷,通宵达旦观赏花灯。
每逢上元夜,上自皇帝后妃、王公贵族,下至庶民百姓,其都城侍女,文人雅士,诸番夷狄,莫不上街观灯。到时长安这座百万人的大都市将会因此车马塞路,盛况空前。
这三夜,也是唐朝最浪漫和最美好的夜晚。各种灯会活动应接不暇,无数才子佳人因此偶遇良缘,绝对称得上古代最销魂的夜晚。谢云初来咋到,对于这样的盛会自然抱有很高的期待。
说到这里,贺大娘忽然低声开言道:“五郎,我看你今年也满十八岁了,不若就找个时候上门去杨家下聘吧?”
谢云脸色一变,旋即唇角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阿娘,如今咱家家道消乏,你看杨家是否还愿意跟我们这种门户结亲呢?”
谢云摇了摇头道:“人家杨氏如今依旧家大业大,我们谢氏却贫困潦倒。我看这件事情,早晚得不了了之。咱们又何必前去自取其辱!”
贺氏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嗫嚅道:“这件亲事是从你们父辈那一代定下来的。杨府既是书香门第,想必做不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
谢云眉头一挑,怫然道:“当年定下这门亲事之时,杨侍郎不过还只是个主簿,而父亲则是吴县县令,两家当然可算门当户对。可是如今杨慎矜官至户部侍郎,又身兼诸使,深得陛下的信任。以咱们家现在的身份,难道还高攀得起么?”
谢云的话正好说到了贺氏的伤心处。想到夫死家落,世态炎凉,只苦了这孤伶的孩子被人看不起,眼圈居然红了。
谢云前世今世都是个孝子。此时见阿娘眼睛噙泪,急忙大步走上去扶住,长长叹息道:“阿娘,孩儿遵你说的办便是了。只不过若杨家不愿意,咱们也不要勉强。以免自找不痛快。”
“阿娘晓得哩。”贺氏怕了拍谢云的肩膀,点头道:“俗话说宁可清贫,不作浊富。若杨府不想跟我们结亲,娘也不会自讨没趣。”
贺氏枯瘦的手抚着谢云的头,微笑着说道:“只不过阿娘还是相信杨府不是那种势利人家。”
谢云大感母亲太过淳朴憨厚。只不过他虽对这番话不以为然,口中却喏喏应是。
他总不能跟阿娘说是你一厢情愿,其实杨府早已私底下派人前来退婚了吧?若是如此,以阿娘好强的性格,到时候定然会气出病来。
谢杨两家虽曾定下姻亲,但时至如今,谢家一门囊匣如洗,而杨府家业却是蒸蒸日上。两家之间的地位有如天冠地屦。
谢云那位名义上的岳父叫杨慎矜,官至户部侍郎,充任京畿采访使与太府出纳使,掌握着整个大唐朝廷的财政大权。像杨府这样的簪缨世家,如今哪里还会瞧得上自己这种穷小子呢?
谢杨两家的结亲,不过是杨慎矜年轻时的冲动之语。当年杨慎矜与自己的父亲是同科出身,两人一见如旧,便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只是如今杨慎矜身居显职,而谢家却一蹶不振。以杨府目前的家世地位,想要推掉这一门不般配的亲事,自然也在谢云的意料之中。
“人穷位卑,自然就会被别人看不起,这也怨不得这个世道啊。”谢云吁了一口气,展颜笑道:“阿娘,孩儿想去外面走走。”
贺大娘先是一怔,旋即叹息道:“好。不过出门在外,你切记要事事小心。”
厚重的亲情使谢云心头一暖。他点了头,欣然笑道:“孩儿知道了。”
谢云转身走到院外,只见残破的小院儿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青衣长裙,长着一张光洁如玉的瓜子脸,无疑是个美人胚子。
谢月看到谢云从室内走了出来,便欣喜地奔了过来,抱着他道:“阿兄,阿娘的身体好些了吗?”
谢云摸着谢月的小脑袋,哑然失笑道:“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哪有那么快起效!不过你放心,阿娘的身子只要好好休养就会好的。”
谢云将谢月揽在怀里,旋即摆了摆手,道:“你去厨房酿造的那壶烧酒拿出来,我要拿去西市卖了。”
“卖酒?”谢月狐疑地瞟了谢云一眼,蹙起眉头道:“那壶烧酒才酿造不久,又能卖得了多少钱呢?”
谢云双眼微微一眯,旋即哈哈大笑道:“你这妮子真是不识好货。咱们若要换上大宅子住,恐怕就得靠这壶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