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祖平乐二十年冬,初雪。
萧凡站在皇宫一处影壁旁,仰着头。
雪不大,细小的雪粒飘飘荡荡落下来,他不由闭上眼睛,任凭那冰冷的触感在脸上化开。
工部办事之所离这里不远,但他今天轮值巡护的不是那一片。
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思宇也不在。
半年前她升了工部郎中,管理济宁一段河务,离开了京城。
济宁的漕运是个肥差,如果不是今年雨水太多,河堤溃防,灾民闹事,这好事也轮不到她。
林思宇在翰林院编修的位置上勤勤谨谨做了两年,这风口浪尖上却去求了老师,领了济宁河务的苦差,外人都笑她乡野见识,分不清时势,看见“济宁”二字就昏了头,他却知道去找田阁老之前,她有多少个夜晚独自在书房坐到天明。
他爱的人,心里装的是天下,是百姓,她藏匿锋芒,只是自认学识不足,还需要积累,但满朝男儿推诿互责时,她却愿意站出来,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为数万百姓辟出一条生路来。
临行他送她去阁老府上告别,老头儿摸着她的头,一句话都没有,胡子却不停颤着。思宇深深作揖,许久才起身,装出微微笑意:“等学生给您带济宁的鳜鱼回来,一鱼三吃,不醉不休。”
老头被她逗笑,压着哽咽应道:“好!好!”
林思宇离开的时候,带走了薛家兄弟,却把这个家丢给了他。
书信来得不勤,常常能看出笔迹的潦草,也没有太多单独给他的话,多是嘱托照顾好家里,无事时去看看阁老。信里是常报平安的,但他却从薛卯的密报中得知她此去艰难,内忧外患,堤坝修建不顺,灾民几次哗变。思宇身先士卒,吃住都在坝上,着急时候连石头木料都亲身去抗,两次被抢米的百姓拿石头砸伤。
曾经站半日就累脱力的人,怎么抗下来这日日夜夜?
如果那天他没有央求她,陪着她的应该是他啊!可这世事难料,他怎么知道想靠近她的努力,只会把自己推得越来越远?
辰带着暗卫在京城守着他,萧凡手头一个人也没有,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权势未必不是个好东西,起码,它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强大,哪怕无法分身,也可以随时保护自己的爱人。
他从剑雨山庄逃出,本想此生做个浪子就好,遇见林思宇,却开始想要个见得光的身份。他还想不到如何能让思宇恢复女儿身,但至少,自己先要有个可以开口的机会。
暂时的分别固然难忍,但他如今必须站在这里,为着那个也许谋不到的未来,隐忍。
照萧凡本来的意思,是想去西北大营,拿性命拼了前程,才好与她并肩而立,哪知林思宇为他周旋半天,拿到手的却是去御林军戍卫的通知。
思宇狐疑地看着他:“老师明明答应我,送你随睿王督军的队伍一起走的……难道……是不是公主舍不得你?”
萧凡的冷汗冒出来,这误会当日结下,总没个机会解开,如何是好?
再说,他自己也在懵懂之中,那个冒冒失失的凝慧公主会不会改了主意,非要他在宫中晃悠,他也说不准啊!
他看着林思宇半疑半笑的眼,几次想开口,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萧凡最终还是依旨来到御林军。第一天被安排巡防,就被凝慧公主叫住,要他帮忙搬运些东西。他在同僚或同情或羡慕的眼光中随着公主离开,走到偏僻处,凝慧屏退左右,冲他着急:“堂堂七尺男儿,眼光却不长远!虽说我也想常常相见,可御林军两年里是很难升迁的!我那日特意点明了去西北大营,你没听到?”
这出戏在他意料之外,当下也顾不得分辩并非为她而来,发急道:“我家先生求的确实是西北大营,田阁老亲自请的特旨,谁知道为何被派到御林军来?”
公主也愣住,两人相对着互瞪了半日,凝慧突然“噗嗤”笑了出来:“鬼知道哪里出了错,算了吧,反正你现在在御林军待着也不错。”
她低了头,小声道:“我虽不能日日这么叫了你来,总能在宫中相见,也是好的。”
萧凡正待解释,凝慧已经跑开。
从那以后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只有相遇时,她悄悄冲着他笑,或是忧心时,站在他能看得见的地方,锁紧了眉头相望。
这其中必然是有蹊跷的,萧凡将前前后后的人事都梳理一遍,最后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兄长萧易身上。
他通知辰,自己要见萧易。
还是当日城外相见的隐秘庄院,萧易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沉着脸问他,与林思宇到底是何关系。
“你二人形状亲密,当我不知道吗?年纪轻轻却要走歧途,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他全身如入冰窖,半晌才回复一点力气,轻声问:“是卯?”
萧易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劝慰:“我知道那林思宇面貌姣好,对你也是真心,可此事为天理人伦所不容,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这断袖的名声传出去,他这一辈子也是要毁掉的,你可忍心?”
萧凡盯着他:“那让我去西北啊!远远离开他,岂不是更好?”
萧易却长叹一声:“我纵然对林思宇有万般不满,但若不是她,你也难得有现在这个身份,此事算是天意吧!剑雨山庄需要一个人在皇宫走动,趁此机会将你送进去,一来可以减少你二人见面的机会,二来,那位大人答应我,过两年会送你个救驾之功,然后再去军中领一营将士,不是比你在西北要晋升快些?”
萧凡没有说话。
这是第一次,他和萧易真正成为同盟。
从那以后,他不敢再信任卯。
甚至,他也不敢再真正信任申和辰。
十二暗卫都是萧易一手训练出来的,他不敢将身家赌在他们身上,虽然,他们曾一起从死人堆里杀出来。
也许他们是为他好,但剑雨山庄的少主不需要擅自做主的暗卫。
他又变得像初见思宇时那么沉默冷淡。
林思宇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萧凡以为,那是她的尊重和包容,却不知思宇想的,是不忍触动他为情所苦的内心。
思宇走了两个月的时候,萧凡照例去看田阁老,被老头儿留下来喝酒,半酣时拉着他的手道:“孩子,与子同袍不一定是要在阵前并肩,我们只能留在这里帮他周旋,护得住济宁百姓,才不负他!”
他知道那日老头儿又破例上朝,祭出先皇金鞭要打太子,虽触怒了龙颜,却为济宁争来整整十万两工建银子。
“十万两里,总有两三万能到她手中,修牢那堤坝,秋天思宇就能回来啦!”老头儿高兴地说。
然而现在已经是冬天,她却还没回来。
他也曾写信催促:“河防已经修建好,工部的大人说你早可以回来述职,为何还在济宁待着?”
她却回信说:“赈济本是户部的事务,若非我是阁老门生,他们怎么肯给面子,许我插手此事?若不将百姓过冬之事安顿好,我走了,恐怕老天又要收走多少人命!”
可是,这一留又得罪多少人?她的前程又艰难几分?
罢了罢了,喜欢上这么个人,无论艰难险阻,总是要陪她走下去的吧。
萧凡睁开眼睛,对着雪天笑一笑,正准备离开,肩膀却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转身,是两眼红肿得如兔子一般的凝慧公主。
她身后没有带一个人。
萧凡行了礼问了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静静等着她开口。
半晌,凝慧才小声道:“我终究是等不到你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太后昨天叫我去,说已经定了,将我指给左相嫡孙左连珏,正月里就成亲。”
凝慧满脸哀怨,萧凡却暗自长出一口气。当然,无论是否与公主有私,他都没什么立场说话,只能继续垂手肃立着。
公主却当他受了打击,忍不住用帕子拂一拂他肩上的积雪。“你我之事,太后一直是不许的。皇家儿女,哪个能随自己心意嫁娶,总是我自己犯傻,忘不掉你,如今,梦可是醒了。”
“我若嫁人,就不许自己对夫君三心二意,哪怕悄悄想你,也是天理不容。你这御林军若当得不痛快,找机会离开也好。他日娶妻生子,可也忘了我吧!”
萧凡抬头看她,女孩儿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成熟果毅。
前朝后宫从来都是一体,他焉能不知太后将凝慧嫁到左家,是高相对左相示好,只是用一个女子的青春换来的短暂和平,又能维持几天?一旦风云有变,她该如何在左家自处?
萧凡想到此处,不由对凝慧起了怜惜之心,安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命格高贵,必定终身顺遂。”
凝慧盯着他的眼睛,凄婉一笑:“你知道吗,我常常在心里骂你木头木脑,总没一句可心的话宽慰人心。这是你第一次好好和我说话,没想到却是告别。大概是老天垂怜,此生你我虽无夫妻缘分,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