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祖平乐十八年三月十六,殿试放榜,林思宇得中第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为正七品,入殿谢恩。
此番状元是户部尚书于扬嫡子于承嗣,刚过而立,榜眼是礼部侍郎王祺内弟沈廷瑞,已年近不惑,一甲之中,唯有探花林思宇来自乡间,年纪也小。据说主考们公认他文采眼界远超众人,只是师门不显,方才屈于人后。
林思宇跟在鸿胪寺礼官的身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候着皇上和诸位大人离去,又随着礼官出了大殿,等着后面的仪式,就见身边伺候的人对她比对旁人格外殷勤些,连状元公都趁着休息走到身边,亲密地与她寒暄。
她不知道的是,宫里的小道消息已经传开,殿试时成祖曾远观诸位贡生面相,单单指着她的名字对主考说:“似这般俊俏年少,风流倜傥,芝兰毓秀,才好叫‘探花’。”主考领会圣意,特特把她放在了第三名。
小道消息一向比大道上的传得快,林思宇还未下传胪大典,名字就已经在适龄王公之女的夫婿候选名单挂了号,所以这一年御街夸官,临街的茶楼位置格外紧俏。
高升客栈因为常年住着参加考试的士子们,次次都有贡生从这里高中,会做生意的老板特意开了酒楼门面,惯例二楼是招待中榜贡生的高朋亲友,三楼却是给贵宾的留座。不想这一回要看夸官的贵人多,老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二楼靠窗的位置腾挪出来。
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就算了上了榜,未来官场还要靠权贵提携,所以贡生亲友们虽有不满,也都肯收了钱财,退到里侧。
到了萧凡这桌,老板犯了难。
探花高中,没有亲友来贺,此时订下临窗座位的,不过是这三个随从。按道理这么好的座位给下人坐着是不妥的,但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为首的萧凡身上有一股狠厉的煞气,莫名让人害怕。他在这京城混了小半辈子,已经成了人精,领了薛申的赏银和订金,早早将这位置给三人留下,没敢多一句嘴。
没想到三楼临时多了许多人,其中有位贵人中途赶到,嚷嚷着要挪到二楼来凑热闹,偏偏就看中了萧凡的位置。
老板站在楼梯间深呼吸了半天,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堆得足够诚恳,这才躬着身子走到萧凡面前,说明来意。
萧凡瞟了他一眼,就将视线转向窗外,半个字没有,将他晾在那里。
贵人马上就要下楼,这边萧凡腔都不肯搭,老板抽搐着半哭不笑的脸看看他身旁两位同伴,薛申年纪明显小,薛卯看着还面善些,他只好用眼神向薛卯求助。
薛卯低声与萧凡商量:“能上了这楼,老板又不肯言明身份的贵人,恐怕比一般官吏门槛更高些,你就算给先生结个善缘,让与他又何妨?先生晚间回来,我们再与他赔罪,他不会怪你的。”
萧凡着急看思宇游街,想想那张玉白的小脸,今日也不知何等神采飞扬,他恍惚觉得自己有一种等着接新娘子的兴奋,哪知道这老板如此不识趣,几次前来呱噪,如果不是大好的日子,早就把人扔了出去,哪还肯与他行这方便。如今听薛卯一说,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凭他什么贵人,总有个先来后到!”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搭了话茬:“这位兄台说得有理,不过我看您这桌多了一个位子,恰好我只孤身一人,不如我们坐了一桌如何?”
萧凡抬头,见这所谓“贵人”原来是位小公子,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此人身量比自己矮了半个头,嫩白的小脸,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颇为抢眼。他这几句话虽说得落落大方,脸上可是浮满红云。
萧凡上下打量了一番,朝他身后扬一扬下巴:“你的人呢?”
小公子笑道:“他们不过是随身伺候的,兄台如果觉得人多烦闷,我让他们到外间候着就是。”
萧凡答了一句“随你”,便又将视线转向窗外。
这厢薛卯给老板递个眼神,早已汗流浃背的老板忙领了小公子的随从,另在里侧安了几个凳子,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带着伙计伺候茶水点心去了。
那小公子坐定,开始与萧凡搭讪:“我听老板说,兄台是当科探花林思宇的家人?”
萧凡不说话,薛申抢过话头:“我们是林先生的护卫。”
对面的人眼中闪过诧异之色,却没多追问,只道:“今日同桌也是有缘,在下姓高,单名一个慧字。不知诸位兄台如何称呼?”
薛卯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公子是高相府上的?”
“远房亲戚而已,蹭着他老人家的名头来看看热闹,诸位兄台不必顾虑。”
薛卯正要答话,萧凡冷冷道:“你我今日同桌已是不妥,事出从权,想来你家人不会怪你,会不会怪我们却不知道,万一连累到我家先生,更是不妥。”
这话里有话,高慧知道他看破自己的身份,却又不知他看出几分,脸上刚刚消下的红云又浮上来。他也知道萧凡没有点破是给了自己面子,当下讪讪道:“不会,不会。”
说完再不好搭话,只好随着他们默默盯着窗外。
一向以蛮横之名让诸公头疼的他今日为何如此大度,却是不能细想的。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夸官的队伍还没来,萧凡有些不耐烦。他心里紧张,手指不停地轻扣桌面。高慧见状,端了一杯茶递给他:“算着时辰,这会儿应该快到了,你且宽宽心,喝些茶水。”
萧凡此时已经顾不得礼数,从她手里接了茶灌下去,随口道:“谢了。”目光却不曾从街上转回来。
高慧皱皱眉头,正要发作,就听街上远远传来锣鼓鞭炮的声音,有报喜的人边跑边喊:“来了!来了!”
萧凡不由站起身子,和众人一样将半个上身探出窗外,旁边的高慧也与他一般无二。可怜薛家兄弟不敢与高慧争这半边窗户,只好站在萧凡身后,抻长了脖子。
夸官的队伍很快就来到这条街,萧凡的目光越过前面的人,落在林思宇身上,只见她一张俏脸被红袍映衬着,额间有隐约可见的汗珠,更显得玉一般白净通透,红润的嘴角噙着笑意,连平日略嫌秀气的鼻子也格外俏皮些,一双星眸含了春风,一路都故作镇定地直视前方,到了高升酒楼旁边,却忍不住抬了头,待看到萧凡等人,笑意更盛,冲着他们眨了眨眼睛。
萧凡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停撞着肋骨,呼吸便不由失了节奏,脚下有些发软,眼神胶着在她身上。这女人平日里都故意扮着老成,此时却有说不出的媚韵透露出来,萧凡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见她耍宝眨眼,就觉得腔子里三魂七魄都要冲出来,追随她的身影而去。
等到夸官的队伍都不见了踪影,萧凡的身子还定在窗户边,直到薛申使劲拽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正要发火,就见薛申拿眼神示意,他随着那眼神转过身,见桌子对面的高慧正尴尬地看着他。
高慧本是随众人一起看探花郎的,为此还打听了林思宇家人订的桌子,特意赶过来寒暄。受到萧凡冷遇也就算了,看了半天,觉得这人除了年轻白净些,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看那气质身形,全无男子气概。先前还好,行至酒楼,抬头看见他们,居然眨眼示意,可见为人轻佻得很。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身子,要与萧凡等人告别,谁知道唤了几声,这家伙全没听见。
高慧很想拂袖而去,身子却似中了咒语,挪动不了。
眼前这人虽然年少,却是剑眉星目,阔耳高鼻,侧脸简直如画一般,身着绣了青色暗纹的月白劲装,腰间系着黑色长剑,长长的手指虚扶着剑柄,手背上粗粗的青筋隐约可见。
老板说他是探花郎的随从,哪家随从能有这样的装扮和气度?恐怕也和自己一样,隐姓埋名,有备而来。
那探花虽不入她的眼,此行倒也不虚。
她心下暗喜,脾气就格外好些,准备等到夸官的队伍离开再说。
谁知从街面到酒楼,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他那半个身子还在窗外,如被施了定身法般,不肯收回来。
高慧长这么大,何尝受过这份冷遇。他尴尬地看看薛申,薛申此刻也觉得头如斗大,硬着胆子使劲拽萧凡的袖子,几次才将他的注意力转回来。
“御街夸官这种阵势,寻常人是难得一见的。”高慧这么想着,就在心里原谅了他,还是拱拱手,礼数周全地与他告别。
萧凡脸上的万年冰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化开,与她告辞时当真春风满面。他本就生了一双多情杏眼,此时眼里含着无限笑意,高慧转身离去时,脸上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被烧到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