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宇醒来,房间里又没了萧凡的身影。
她倒也不着急,插了门闩整理了贴身衣物,梳洗完毕,方才又开门。
萧凡就靠在门边的墙壁,垂着眼眸,一手提着食盒。
见门打开,若无其事地将食盒放到桌上,将里面的碗碟一一摆出来:“这客栈的厨子手艺太差,我到街上另寻了合口的点心。”
思宇见摆在她面前的正是自己吃惯的鸡丝细面,有些诧异地看看少年。
相识不到两天,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口味?
萧凡坐在她对面,端了醪糟鸡蛋和桂花糕来吃,又状若闲话般解释:“四处游历的人,对各方风物多少都要知道一些,想着你应该习惯吃这个。”
让人连夜去查这种事情,自然不能让她知道。但查了半天只查出她的家世和口味,可见这女人实在简单得很。萧凡不怕麻烦,他见过太多隐秘,这种简单反而吸引他继续追下去。
萧凡老江湖的口吻让思宇不由笑出来,她边吃边调侃少年:“你四处游历多久了?”
“一年多。”
“你家是哪儿的?”
萧凡不说话。
思宇想了想,偏了头问:“你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萧凡白了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气氛略有些尴尬,思宇只好埋头吃面。
萧凡看她红了脸,也觉得不该怄她,但自己的身世故事实在不方便说与她听,又用上“转换话题”这一招:“早上出去的时候,顺便买了辆马车。”
林思宇停下筷子,诧异地看他。
“你身子弱,脚程慢,坐马车方便些。”
“不用,我一点一点走就好,路程我计算好了,走个小半年,明年开春正好到京城,不耽误春闱。”
“就这么傻走,小爷我丢不起这人。”
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时候,林思宇的脾气是很随和的,此时见他像是有些生气,也不再争执,只好说:“用了多少银子?我先给你。”
萧凡又不说话了。
林思宇也知道他不会是缺银子的人,只他这两日吃穿用度,普通人家过一年都是有的,可见“雇佣护卫”之说只是托辞而已,这一路要长久相伴,何必斤斤计较于琐事,索性由他去了。
自此林思宇的食宿行程全由萧凡安排,少年赶着马车,载着书生,停停走走,看看沿途风景,聊聊风土人情,殊不寂寞。
也亏他游历经验丰富些,这一路思宇走得颇为顺利,当日破庙荒林的罪自不必受,而且被他带着见识了许多异地风物,才知古人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是虚言。
在思宇眼里,这孩子虽然对外人一副冷冷的样子,能用银子解决问题的时候,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候却难掩跳脱的本性,想来是年纪还小,不愿被人小看了去,才装出一副成熟世故的样子,故而心里虽然把他视作幼弟般心疼,表面上却当作大人般尊重着。
萧凡这边,自出生以来锦衣玉食,哪怕离家出走,也是酒肉不断,但这一路思宇关怀体贴甚至谆谆教诲,却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转眼已是年关,他们的行程比预计的快了许多,早早走到了距离京城不远的户县。
这是个繁华的城镇,许多外省大吏进京之前,都要在此处休整妥当,才重新启程。林思宇被萧凡说动,要在这里过了年再动身。
两人在客栈住下,每日思宇读书,萧凡练剑,算是难得的安稳日子。
有几夜思宇熟睡之后,萧凡出去办点“小事”,要到快天亮才回来,她却是不知道的。
林思宇第一次离开家,户县过年的风俗自与巴蜀不同,虽然也要提早关门闭市,但比起她的家乡却是晚了不少。有时候她也出去走走,买些过年衣物,品品百姓们只有过年才出售的小吃。出门在外,居然也能应应时节,她很满意。
这一****又放下书,拽着萧凡上了街,两人吃吃玩玩,不亦乐乎。
转眼走到一个卖桂花糕的担子前,思宇想着萧凡爱吃,忙掏出铜板,哪知守摊的姑娘却不肯收她的钱。
“公子可是住在邻街那个客栈?”姑娘的脸红红的。
林思宇点点头,有些不解。
萧凡却明白了什么,低头窃笑。
“那客栈每日卖的桂花糕,都是我家送的。我见过公子的。”
思宇对姑娘没什么印象,但她对吃食的兴趣一向不小,高兴地与对方攀谈起来:“哦?你手艺不错啊!不过客栈老板好像买的不多,我们只是偶尔吃到过几次。”
“公子若是喜欢,我每日都在这里的。”
林思宇大喜:“太好了,今儿先包上这两块,我回头再来找你!”
姑娘的声音小了许多:“不知公子何方人士,去往何处?”
这和桂花糕有什么关系?思宇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萧凡却换了冷脸拦下话茬:“我家公子买了桂花糕,是给我吃的,他自己并不爱吃。”
姑娘的脸瞬间烧得通红。
思宇还要解释劝慰,萧凡却不管不顾地抢过他手中的铜钱,塞给姑娘,拖着她走了老远,方才放开她手臂。
林思宇此时已经回过味来,只觉荒唐不已,对着少年笑道:“人家又不知道我是女子,你生的哪门子闲气!这么不知道怜香惜玉,小心吓坏了那姑娘。”
萧凡冷笑道:“我若怜惜,也怜惜不到她身上!”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思宇懒得理他,转头看见路旁有家成衣铺子,又兴冲冲走进去。
少年以为她要买衣衫,便在门边站定准备等她。没想到思宇翻了半天,找出来全是武人的衣衫,一件件在他身上比划起来。
萧凡脸上红着,心里热着,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感动,只是默默听她摆布。
最终思宇不光买了衣服鞋袜,连发带也买了两根,又拉他回了客栈,要给他梳头。
萧凡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听话,居然就坐在她面前,由她散开了头发,细细梳理。
思宇一边梳头,一边低声说:“过两天就是新年,过了年,咱俩都要大一岁了,你干脆认了我做姐姐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我是你的护卫。”
“胡说,哪有自己给主家买车马吃食的护卫。”
“我愿意。”
思宇见他又拧了性子,只好软语相劝:“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结拜了姐弟,日后就是家人一样。此去我中与不中,都要在京城住下的。你可有想过,到时你准备怎么办?”
到了京城,就必须离开她,这是萧凡早就决定的事情,他拉了她在户县住这些日子,正是想逃避分离那一日。
此时他却不想说,也不能说,只好装作随意道:“再说吧,我也还没想好。”
思宇心里觉得难过,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用发带帮萧凡仔细束好,拉他起来,又将他新衣整整,然后看着他,眼框有些红。
她本是个独女,自幼又在家中读书,很少和其他孩子来往,兄弟朋友之类是从来没有过的,好不容易认识萧凡,这小半年相处下来,已经习惯凡事都有他护在身边,想到要与他分离,就有万般的不舍。
此时的萧凡很想将她拥在怀中,却又怕吓坏她,所有的力气,只能用来控制自己的双手继续垂着。
他也明白,思宇肯不顾男女大防让他护送,不过是因为看他年纪还小的缘故,有时他也故作天真之态,去尽力打消她的顾虑,放松她的警惕,但要他真的应了姐弟的名分,却是万万不肯的。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被错放进一片温暖的海里,明明知道这海不属于他,却偏偏舍不得离去,他怕自己离开后,再不能呼吸。
许久,思宇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笑,道:“你去玩儿吧,我要读书了。”
那天晚上,萧凡很晚都没回来,林思宇有些担心,但又不知该找还是该等,托小二将晚膳热了几回,直等到如热锅上的蚂蚁,才重又见到他的身影。
小心看他,面色却没有任何不妥,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进门就直喊饿,等思宇把晚膳放到他面前,他大口吃着,也不见有任何异样。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孩子毕竟是孩子,或许他有什么苦衷禁忌,大不了以后不提这事就好。
那晚林思宇有些难以入眠,又不想频频翻身吵到萧凡,只好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然后就听见身旁的人问:“睡不着?”
“是啊。”
“想什么?”
“想你我这一路的风风雨雨。”
“你生我的气?”
“没有。”
“我不肯认你做姐姐,自有我的道理,但你对我的好,我却是记在心上的。”
“我明白。”
萧凡沉吟许久,终于说出口:“到了京城,我就该离开了。”
思宇不说话。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多些心眼,别犯傻,别太相信人。”
“夜里门户紧闭些,京城人心眼多,小心露陷儿。”
“考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家,做官儿怪累的。”
“你家在哪里,回头我还去找你。”
林思宇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只好转身面对着墙壁。
黑暗中,萧凡几次伸出手想揽住她的肩膀,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两个人各怀心事到了新年,思宇早已失了过年的兴致,每日只是埋头苦读,萧凡有心买些新奇玩意儿哄她开心,思量几番,又狠心作罢。
到了大年初二,林思宇说要启程,萧凡也不好强留,一路护送她到了京城的大门外,将马车停下,缰绳塞进她手里,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林思宇下了马车,将行囊全部背上,对他笑笑:“既然不赶路了,我要这马车也无用,你带走吧。我听说这京城有一家高升客栈,参加科考的举人士子多半住在哪里,图个吉利,如无意外,你在那里应该能找到我。”
萧凡不再答话,冲她抱一抱拳,调转马头,策鞭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