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祖平乐二年,冬尽春来。
浙南的一处农家小院里,传来婴儿的阵阵啼哭。
接生婆婆喜滋滋地抱着孩子走进偏房,递给一位中年汉子。
“恭喜庄主,是个大胖小子!看这浓眉大眼,可真像……”
话还未说完,就听“噗”地一声,一柄长剑从她胸后穿过,剑尖一绞,鲜血汩汩流出。
老太婆眼睛睁大,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就这么带着一脸惊诧与恐惧咽了气。
汉子的目光却仍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长剑的主人不过十五六岁,面无表情地将剑还入鞘中。
“父亲,我已经安排好奶娘,把这院子封了吧。”
汉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同一时间的巴蜀,一个五六岁的白净孩子正站在学堂外,被一群乡间的野小子围住,为首者比那孩子足足高出一个头,正使了力气去推他。
孩子没有反抗,却紧紧护住自己手中的布包,从轮廓与大小来看,那包中应该是书本一类。
他身形本就瘦小,虽然尽了全力保持站姿,最终还是被人推倒在地,围观者发出一阵欢呼声,全都开始拍手大笑。
孩子的眼眶已经发红,嘴唇使劲抿着,不让眼泪流出,只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肇事者骑到他身上,正要抢他布包,却听见有人叫:“快跑!胡妈妈来了!”
野小子们一哄而散,一个年轻妇人跑过来,一把拽起孩子,揽入怀中,安慰地拍拍他后背,好一会儿才放开,又用两手扶着他的肩膀令他站好,上下检视。
“受伤了没有?”
她的语气里,心疼多过责备。
孩子眼中的泪花还未完全咽下,已经换了笑颜:“没有。”
“你为何任他推打?”
“我若是反抗,他会发疯,打起来更没有轻重。书本也会掉在地上脏掉。”
胡妈妈用手绢擦着他糊了灰尘和汗水的小脸,已经有些哽咽:“傻孩子,书本脏了重要,还是自己受伤重要?”
孩子正色道:“人受些许小伤,很快就可以复原,书本里全是做人的道理,沾染了灰尘,是对先贤不敬,自然是书本重要些。那些人就是没有听过圣人教诲,所以才行此欺凌弱小之事。”
胡妈妈听了这话,不由叹了一口气:“难怪人家说你性子古怪!”
孩子没有分辩,只是对着她笑。
胡妈妈起身拉了他的手,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明儿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自己来学堂了!不对,我还是禀明老爷,将先生请回家里才好。”
孩子奔奔跳跳地跟着她往家走,闻言欢快地点头:“嗯!”
转眼间,已经是昭成祖平乐十八年。
昭国京城,早春夜凉如水,高升客栈被静谧包围着。
已是人定时分,唯有二楼东侧最靠拐角的房间还有豆大的灯光。
窗前树影轻摇,林思宇放下手中的书:“来了?”
萧凡闪身进来,嘴角惯例噙着一丝吊儿郎当的笑。
思宇指指桌上:“今儿出去走了走,遇见一处卖桂花糕,想着你爱吃,特意留的。”
萧凡也不客气,坐到桌前揭开罩篱,将装着桂花糕的碟子扯到面前,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不忘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思宇低头轻笑,转身亦坐到桌旁,也不答话,倒了杯茶递给他。
早膳时分,同住客栈的举子看他身量单薄,又无仆从作伴,想来软弱可欺,故意在与同伴聊天时用轻慢之辞讥讽他“貌若桃李,身若杨柳”,又在上楼时装作磕绊,将他撞到一边。这种无聊的挑衅林思宇向来懒得放在心上,只是这几日总疑心萧凡就在附近,所以趁势跌倒。
如果他看见,总会来探望吧?
这桂花糕,可不就是特意出去为他寻的。
萧凡接过茶碗,一气喝完,将糕点全都咽下,恨恨道:“今天欺负你那小子,小爷早晚收拾他!”
林思宇偏了头,看着他笑。
萧凡被这微笑晃了一下神,然后才反应过来,话中泄露了自己的行踪,不由吐吐舌头,小声问:“你知道我在啊?”
思宇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杯碟:“寒窗数载,连这点推断都不能,岂不是白读。”
他用眼角瞟着萧凡:“说来我倒要谢谢他,若不是这么一闹,你也不肯现身。”
萧凡脸上一热,一时语塞。
“为什么一到京城就隐了身形?”
林思宇离家不久就遇到萧凡,少年虽刚刚十七岁,武艺却是不凡,因缘际会一路同行,到了城门外,他却以身有要事为由告辞。
从前就知道他身上必定有些隐秘,总是忍着不去探究,夜半重逢,脑子一热就问了出来,开口又有些后悔,忙换了调侃语气:“你不会是被通缉的贼盗,不敢让人看见吧?”
萧凡撇撇嘴:“京城人多眼杂,小爷我懒得周旋而已。”
还是不肯说,也是,萍水相逢的情分,还未到完全交心的程度,林思宇的眼眸略暗了暗。
萧凡玲珑七窍,岂能看不出来,心下暗叹一声,转换了话题:“过几日就是会试之期,进场都要验身,你有把握不露馅儿?”
这下换了思宇脸红:“我打听过了,照我平时遮掩的方法……验身……验不出这个。”
萧凡狐疑地扫了扫她胸前,嗯,果然比平日又平整几分,加上特意穿了宽厚的袍子,是看不出来。
进京赴考的举子林思宇,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女郎,这个秘密,除了她和家人,只有萧凡知道。
思宇的父亲本是个避世的乡绅,膝下只有一女,从小不肯受拘束,常常要扮做男子出行。林老爷勘破世情,在礼法上从来漫不经心,非但没有苛责她,反而对外谎称自己生的是龙凤双胎,还请了西席来教她读书。
林思宇天资聪颖,学问经济之道一教就会,琴棋书画也不在话下,夫子每每考校学问到格外满意时,就忍不住夸她是经世济国之才,总要怂恿林老爷送她去考科举。老爷子嘴里说着避世之道,心里未必不遗憾思宇毕竟是个女儿身。
没想到这女儿长到十八岁,终于被夫子说动,去求了父亲要参加童生的考试。
林老爷最初也是不许她胡闹的,女孩儿开始茶饭不思,翻遍了家里的书,要解开“女子天生不如男儿”的迷惑,隔三差五跑到老父亲的书房要与他辩论。折腾了几个月,心疼女儿的林老爷只好服输,非但不再阻止,反而将计就计,送思宇去参加院试。本想着自家女儿从小并没有专心科举,读的都是怡情养性开阔眼界的书,和人家六岁开蒙的人同场竞技,难免落败,等搓了锐气,自然就会回家,怎料这孩子一考就是五年,一路从院试杀进了会试的名单,不光成了县里有名的举子,而且耽搁成了“老姑娘”。
眼见着祸闯大了,林老爷不得不把女儿关起来,准备过几天给“儿子”报个“久病”,再找个人家速速把她嫁出去。
林思宇这一路考试一路长见识,哪能轻易就范,连夜到书房偷了自己的身份文牒,揣了银票,留下书信一封,翻墙而逃。
二十三岁的“书生”林思宇就这样遇到了十七岁的“少侠”萧凡,又意外被他识破女儿身,自告奋勇要护送她进京。思宇与萧凡实在投缘,想着对方不过是个孩子,未必经过人事,索性不再拘泥,由他做了傍护。
不过这“孩子”现下可看得太仔细,林思宇大为窘迫,忙起身去拿茶壶,想用喝茶来掩饰这份尴尬,不料心思慌乱,“咣当”一声碰翻了茶杯。
“死了算了!”思宇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边在心里哀嚎,恨不得找地缝钻下去,开始有些后悔招惹他来。
萧凡也知道自己刚才言行失当,按道理该早早离开才是,可看着思宇这份难得流露的小女儿情态,心头又有些痒,试探地问:“夜深了,你也别看太晚,耗了精神,反而不妥,不如歇下吧。”
林思宇的动作停下来,有些犹豫。
萧凡似是窥破了她的心事,低声道:“你睡吧,我守着你睡着再走。”
心里有些忐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不知道她会不会拒绝。
思宇咬了咬嘴唇,在床的里侧合衣躺下。
萧凡斜靠在床的外侧,将佩剑抱在怀中,装作假寐。
从巴蜀到京城,遥遥数千里,这情形两人都不陌生,只是到了京城,她却孤身一人住进客栈。林思宇夜夜苦读,不全为用功,其实也是怕睡后有意外发生,被人窥破女儿身。
她虽然怀了心事,但也扛不住本能,又有萧凡给的心安,绷了许多天的神经彻底放松,终于沉沉睡去。
萧凡低头看着她的脸,眼里的温柔再不用掩饰。
没有告诉她的是,这些日子他总在暗处追随,每晚都要等她熟睡之后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