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刚过,萧凡的调令就被颁下来。只是于贵妃舍不得睿王,又留他在京中多耽半个月,应酬各位亲贵往来。萧凡这个亲卫报到之后便在家歇着,随时听候传唤。
林思宇却不得休息,仍旧按时到崇贤馆教课。
此时她的教授重点已经悄然转到小小的瑄王身上,每日除了读书,便是陪他玩耍。在她的“怂恿”下,这孩子学了诸多精致的玩闹,看着比林学士没进宫前又淘气几分,成了后宫里有名的“祸害”。
瑄王的“恶名”随着各种笑话传到了皇后和太后的耳中,两宫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与他生母于美人的闲聊中,多了几分疼爱之意。于美人是皇后的心腹,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日后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的命,能讨得中宫喜欢是最好不过,所以最初的牢骚过后,也只得放手,任由他淘下去,指望着将来不太出格就好。
这****闲极无聊,心血来潮,亲自炖了奶盅要给瑄王送去,刚走到崇贤馆前面的小花园,就听得林思宇清越的声音:“高些!再高些!没事儿,这枝子粗得很,再往前爬,前面那枝更好看!”
拐过挡在面前的假山,眼前这幕差点唬掉美人半条命——只见她的宝贝儿子正爬在一株足有二三十尺的梅树枝头,使着老鼻子劲儿要掰下一枝梅花。那树虽长得高大,前端的分杈却不甚粗壮,颤颤巍巍,承着他滚圆的小身子,几欲下坠。
林思宇站在树下指挥着,并没有看见人过来,园子里伺候的宫女太监本是听从了她的吩咐,离得远远的,悄压压不敢吭声,此时看见主子走过来,忙要行礼,却被于美人用手势阻止,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于美人心里不是不着急,但瑄王人还在树上,她不敢惊动,只好和众人一起屏着呼吸,耐着性子等待。
好不容易,瑄王终于拗断了树枝,从上面抛给林思宇,又在她的指挥下,慢慢退回主干位置,这才顺着树干出溜下来,扑到林思宇怀里,得意地检视自己的“成果”。
“怎么样?”熊孩子仰着头求表扬。
“瑄王很能干!”教唆者满意地点头。
于美人正要发作,就听她指着树上一处稍低的枝杈道:“如果瑄王刚才胆子怯懦些,能折到的不过是那枝,可如今你看,满园子最漂亮的一株梅花,可是在你手里了。”
瑄王抬头看看那树,又低头看看手里的梅枝,想了想,使劲点头。
“这株梅花,瑄王要摆到哪里?”
“我想送给娘亲,她最喜欢梅花!”
于美人的眼眶有些湿,这孩子虽然调皮,难得如此孝顺。她的气已经消了大半,男孩子嘛,哪有那么文静,最多回头着人叮嘱林学士几句,让他懂得分寸就好了。
没想到这位学士却摇摇头:“你娘亲疼爱你,只要是你折的梅花,她都会喜欢,何必费这么老大力气?这宫中之尊莫过于太后,瑄王得了最美的梅花,自然是要送到太后宫中,让她老人家赏鉴。”
瑄王懂事地点点头:“太后午后总要睡一会儿,等她醒来,我让人帮我一起送过去,再带了林学士上次说过的梅酪可好?”
“瑄王说的很是。”
于美人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干咳了一声。
眼前的一大一小转过头,这才看到她,赶忙见礼。
美人也不说话,拿过儿子手中的梅枝,若有所思。
瑄王不知娘亲为何沉默,还以为她喜欢这花儿,忙解释道:“娘亲,这枝我是折了孝敬太后的,回头我再给娘亲折些,送到您房里去。”
于美人点点头,装作不在意地问:“还未到放学的时辰,怎么在这里玩耍?”
小孩儿得意道:“林学士说我默书默得快,奖励我可以休息。乘着皇兄们还在背诵,带我来看梅花!”
于美人取出手帕,擦了擦他脸上的汗水:“瑄儿真聪明。娘特意炖了奶盅给你,玩够了,赶紧回去吧,吃了奶盅,继续用功。”
瑄王听闻有美食嘉奖,两眼放出光彩,蹦蹦跳跳随着宫女太监回了崇贤馆。
林思宇却在于美人的目光暗示下停着脚步,独自等候吩咐。
眼见着花园里众人都散去,于美人盯着面前这位垂目而立的学士,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一直伺候在皇后跟前,自然知道许多围绕着他的传闻,认真审视这人,却是第一次。印象中,他高中探花、侍奉阁老、收仆为弟、修坝赈灾、教授皇子、舍身护主,哪一样都不是好相与的。能做出这些事情,应该是个七窍玲珑的人物,可此时站在她面前这人,却沉静而消瘦,玉雕一般的脸上不见半分机敏神色。
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词:柔弱。
于美人的声音不由放得轻些:“林学士教导瑄儿多日,我还未曾当面谢过您呢。”
“不敢,瑄王聪慧,能教授他,是臣的福分。”
“学士教学的方法,和其他老师很是不同。”
“瑄王天资非凡,若用寻常办法教导,恐怕拘束了他。”
于美人沉吟片刻,终于又开口:“我不过是个美人,又常在皇后身边伺候,瑄儿往太后宫里跑得太勤,恐怕不妥。”
“赤子娱亲乃是至纯至善之事,若等瑄王大些再去,却是真的不妥了。想要孝敬,总是越早越好。”
林思宇说这番话,是冒了危险说的。
瑄王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她便遵从计划,逐步引导他在两宫和皇上面前变着花样刷存在感,又防着忌讳,用了各式淘气来放松众人的警惕,这一切要全然瞒着于美人是不可能的,她必须将这位“同盟军”尽早拉过来,却又不能过多暴露,将自己和瑄王置于危险境地。
她从后宫只言片语的传闻和与瑄王的交流中,知道这位美人素来安分,虽不甚受宠,却也不被冷落,又因皇后信任,一个月里,总能轮到几日伴驾。其他方面,能得到的信息却是少之又少了。
她心里其实没有把握,皇后这位陪嫁丫鬟,忠心和野心哪样能占上风,谨慎与智慧是否恰如其分。
她一直在寻找对于美人摊牌的时机和方法,不想机缘巧合应在了今日。
林思宇站在花园中,压抑着心跳如鼓,静候命运的宣判。
许久,才听这美人用了极轻的声音,幽幽地说:“有劳林学士费心了,只是万望能顾他周全。瑄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活不成了。”
林思宇展了袖子,深深鞠躬:“臣谨记。”
林美人兴冲冲来,静悄悄走了。
林思宇背着手,站在梅树前,久久未曾离去。
她正出着神,就听见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几个太监正领着萧凡往太后寝宫的方向走去。
看见思宇在此,萧凡不由停下脚步。
他刚刚领了太后懿旨,进宫回话,却听传旨的太监说,是凝慧公主终于醒了,想要见他。
自那夜凝慧舍身相救,萧凡就无法再对她一片痴心置若罔闻,但要他将已经交付思宇的心转到公主身上,却也是万难之事。
“可能是老天可怜我境遇艰难,才送我去西北冷静躲避。”他苦笑着想。
凝慧醒来,他自然是高兴的,谁知这么不巧,刚进宫就遇见了思宇。
萧凡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拿出太后的旨意说事儿,他也知道以思宇的聪慧,不难猜到真相,所以躲着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但还是能看见她嘴角艰难地向上扯了扯,压了声音道:“去吧。”
这两个字太过简练,他知道,她这是真伤了心。
领路的太监就在身旁,萧凡不敢多留,逃也似地离开。
终于来到太后宫中,萧凡低头跪在外间,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听到传唤。
太后摈退左右,半晌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一位嬷嬷快步从偏厢走进来,在她身边低声耳语几句。太后冷哼了一声,缓缓道:“抬起头来。”
萧凡明白这是说他,忙依言抬头,就见老太后脸色铁青着,似要用眼神诛杀他一般。
“好大的胆子!”
私通公主乃是死罪,萧凡不能辩解自己无辜,索性横了心,听天由命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
太后不可能真的要听他说什么,这事儿也没自己说话的份儿,哪怕是认罪,都担着往公主身上泼脏水的可能,他只能回道:“凭太后处置。”
太后冷笑道:“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萧凡干脆闭嘴,不再言语。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太后长叹了一口气:“你去看看她吧。”
萧凡谢过太后,正要随嬷嬷往偏厢走,就听见太后在背后说:“去了西北,就别再回来了。”
萧凡转身,恭敬地答了个“是”字,这才再次告辞。
偏厢里,凝慧小小的一个人躺在被子里,虽然只露出苍白的小脸,却仍能看出瘦了不少,下巴都显得格外尖了一些,见萧凡进来,止不住的泪水就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重伤初醒,元气不足,发声还有些艰难:“不必跪了,你坐到我身边来。”
萧凡下意识回头看嬷嬷,后者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他只好走到她床边坐下。
凝慧的脸终于有了点血色,待要继续说话,却又提不起力气,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心上人。
这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将相识以来的一幕幕拉到了萧凡面前,坚冷的心便慢慢融化开。
他抬了手,理一理女孩儿鬓角的碎发,柔声道:“你好好养伤,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凝慧点点头,小声却坚定地说:“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