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凡没有想到林思宇会这么快回来。
他接到申的消息,只说最快三日后即可进京,近况缘由都未提及。
萧凡有些心慌,他一早就告了假,坐在书房外面的长廊上,发呆。
林思宇走后,这地方好像成了他的专属,尤其是在夜里。
其实是想到城外接一接的,但他不愿又让人给萧易传了什么消息去。
和林思宇保持距离,是他保护她的方式。
但当思宇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一切顾忌都被丢到脑后。
他甚至顾不得呵斥询问,直接从别人手里抢了她来,横抱着,一直到内室床上,才轻轻放下。
林思宇的脸色在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绯红,唇齿双眼都紧紧闭着,额头还有未褪的疤痕。
萧凡捏着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薛卯看起来也很憔悴,胡子拉碴,眼底是一圈青晕。他示意众人退下,房里只有他二人和胡妈妈在,这才低声道:“先生数日前得了伤寒,我不敢随意叫外人诊治,也不敢将用的药方泄露出去,所以劝她尽快赶了回来,昨天夜里,先生开始昏迷。”
萧凡听出薛卯话中有话,眼中瞬时精光闪过,正待追问,就听薛卯接着说:“男女脉相不同,外面的大夫很容易诊出来,就算见不到人,被人得了药方去,也有可能泄密,所以这些日子我只能自己守着,连申儿都不敢说。”
萧凡咬咬牙,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他只能先听薛卯的安排。
后者也不多言,吩咐了胡妈妈按他的方子安排汤药,特意叮嘱只能有两个通房盯着熬药,还要彻底掩埋药渣。
药端来,林思宇牙关紧咬,几次喂不进去。
萧凡想了想,让众人出去。
胡妈妈还待多言,见他双眼已然通红,如困兽一般,只得遵从。
萧凡将林思宇放好,自己将药含在口中,捏了她下颚,一口一口,生生将药汁逼入口中。
好不容易一碗药喝完,再看思宇的下巴,已经有两个青紫痕迹。萧凡愧疚地吻一吻她的下巴,看她呼吸平稳了些,这才放众人进房,按薛卯的话安排药浴的浴桶。
没人敢问那药碗是怎么空掉的。
浴桶安排妥当,胡妈妈盯着萧凡,不肯再动,萧凡不再争执,带了薛卯进了护卫的房间。
薛申在房里正等得着急,见他们进来,忙迎上去,刚要打听,就听萧凡铁青着脸道:“出去!”
薛申愣在当地,下意识看看薛卯,后者低着头,没有看他。
等薛申避退,萧凡冷冷道:“你何时知道的?”
“回少主,林先生高中之后,我曾仔细观察过她,那时候就知道了。”
“为何要观察她?你看出什么不妥来?”
“先生未有不妥,卯只是看少主神色得知。”
萧凡的拳头砸向案桌:“那你还给庄主通风报信,说我二人有断袖私情?”
“庄主在京城的人不只咱们暗卫,我们兄弟中也只有申和辰全心忠于少主,我必须给庄主一些真假莫辨的信息,才能守住您和先生最大的秘密。”
萧凡眯起眼睛盯着他,许久才问:“你所言非虚?”
“我甚至瞒着申和辰,在他俩面前都布了迷阵。”
“可这半年,申一直在她身边。”
“申还年少,此事太过诡异,寻常人是万万想不到的。更何况,先生为人谨慎,若非我对男女面相骨骼有特殊研究,也一样看不出来。”
房内安静了很久,萧凡才又开口:“人是难免三灾六病的,有你这么个精通医术的人知情,日后也好便宜行事,只是再不可有他人知道。”
他的声音透着阴冷:“消息如果传到剑雨山庄,你知道我有太多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属下谨记。”
“她这病是怎么得的?”
“先生亲自安顿灾民,还去看望生病的劳工,我几次阻拦,没有拦住。她的底子本就不好,想来就是从那些人身上染的。”
“这病可凶险?”
“属下已经尽力施救,控制住了她的病情。”
“为何还会昏迷?”
“毒症压在内里抒发不出来,在济宁属下不敢用汤浴的法子。”
萧凡明白他的不便,只得长叹一声:“辛苦你了。”
薛卯又道:“除了汤药不便,济宁还有些人盯得紧,属下也怕一朝不慎,出些事故,有愧少主托付。”
“你们庄主的手伸到了济宁?”
“非也,据属下观察,不是太子,就是睿王。”
萧凡皱了眉头:“思宇不过一个工部郎中,盯她做什么?”
“属下看不出来,也不好教庄主知道,所以日常的消息中不敢泄露半分,只能等回了京,当面禀报少主。”
问完话,萧凡又带着薛卯来到内院,等着里面汤浴完毕安顿停当,忙进到内室,果然见思宇面色好一些,潮红已经渐渐退下,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出来。
薛卯喜道:“这伤寒最怕不能发散,如今有了汗,就是好转的迹象,今夜先生如果能醒来,就是有救了。”
萧凡点点头:“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先退下吧。”
杏儿忍不住阻拦道:“萧少爷,先生这里有我和姐姐伺候,您先去休息吧。”
“先生久不在京,你们容我陪陪他。”
他为人一贯冷淡高傲,等闲连与人说话都少,此时眼中却有隐隐哀求之意,胡妈妈想了想,还是带着众人离开,只叮嘱他若有事务必唤人。
萧凡点点头,等房里的人都走空,这才在床边坐下,拧了面巾,轻轻为思宇擦去鬓角的汗珠。
就这么不停擦拭着,思宇本来睡得安稳,却突然不知为何轻声呻吟道:“娘……”
她只吐出这一个字,话音未落,却又咬紧了牙,皱了眉头,似乎在挣扎什么。
萧凡忙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思宇,你怎么了?你已经到家了,放松些,放松些。”
可思宇紧锁的眉头非但没有放开,反而紧紧抿了嘴唇,挣扎着轻轻摇头,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萧凡和她折腾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这人是在梦中遭遇困境,又怕说梦话泄露真相,正在与自己的意识抗争。
萧凡此时已经心扉痛彻,却只得放开,轻轻摩挲着她的手:“睡吧,没事了。”
在萧凡抚慰的耳语中,林思宇的呼吸渐渐平稳,紧缩的眉头也在他指尖舒展开来。
掌灯时分,梅儿依照胡妈妈吩咐给萧凡送饭,在屏风外听见他断断续续地低语。
“傻子,快快好起来,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呢。”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打定主意,要一辈子守着你。”
“我从小无父无母,有个哥哥,还不如没有,我不知道老天为何要我生在这人世间,多少次都想把这条命干脆送出去,可天让我遇见了你。原来吃这么多苦,不过是要换这份幸运,见到你。”
“你我相差六岁,也不知是你生得太早,不肯等我,还是我在奈何桥上耽搁住,没赶上你。”
“六年又如何?我们在一块儿,可以有很多很多个六年。”
“你是明月襟怀,我怕说出来吓着你,又怕你从来未曾喜欢过我。”
“我想过躲开,可我躲不开自己的心。我想日日守在你身边,又不甘心,想为咱们谋个长久。”
“阁老说,与子同袍,不一定要在阵前并肩,可在这后方,我也没护你周全。”
“下次,再不放你一个人离开。”
梅儿的眼泪流下来,忍不住发出抽泣的声音。
萧凡猛地回头,低喝道:“谁?”
她只好走出来,忍着哽咽:“萧少爷,您吃点东西吧。”
萧凡见是她,深呼吸了一下,硬扯出一个微笑:“谢谢姐姐,你先放着吧。”
梅儿将饭菜布好,本要告退,又忍不住道:“萧少爷,小姐这一世,真的没指望恢复女儿身了吗?”
萧凡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们可是要帮她守好了秘密。”
梅儿应了一声,又问:“您会一直守着她吗?”
萧凡笃定地承诺:“会。”
“要是真的一世无法,您可怎么一直守着她?”
萧凡愣了愣,道:“大不了孤独终老。”
他说得轻描淡写,梅儿却听得惊心动魄,只能硬生生生将眼泪吞回去,福了一福,转身离开。
这一夜,像回到户县,萧凡仍旧抱了剑,半躺在思宇身旁假寐,巴蜀破庙相遇至今,恍然如同一场梦,转瞬即逝,换了人间。
夜半时分,突然听得思宇沙哑着声音唤到:“申儿,茶。”
萧凡忙起身,见她眼睛还未睁开,但神志似在恢复中。
他冲到桌边倒了白水,将人抱起来,慢慢喂下去,思宇这才缓缓睁开眼,定定看了他半天,弯一弯嘴角:“是你。”
萧凡的眼眶有些湿热,应道:“是我。”
“到家了?”
“嗯。”
“他们呢?”
“都睡了,我陪着你。”
思宇又缓缓闭上眼睛:“我累了。”
萧凡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下巴摩挲她的额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