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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新伤旧创

在我还没从这些打击中意识到自己感情的伤害有多大时,我还有件事不得不办。那就是

把所发生的那件事瞒过正准备动身的人,使他们对此无从所知,而能高高兴兴启程。这是当

务之急,必须马上办到。

就在当天晚上,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请他把那横祸的消息瞒过皮果提先生。他恳

切地答允那样办,并说将把所有可能透露那消息的报纸截留。

“如果那消息要透露给他,先生,”米考伯先生拍拍胸膛说道,“首先得经过这个人!”

我应该说一说,为了适应将面临的新社会现象,米考伯先生摆出那一副海盗的勇猛架

式,绝对不是向法律的藐视挑战,而纯属自卫、机敏的行为。人们肯定以为他生长于荒野,

早已过惯了不文明的野蛮生活,就要重返他的荒野去了。

除了其它准备,他置办了一全套油布衣服,一顶外面涂了柏油或用了防水材料刷过的矮

顶草帽。穿上这样一身粗糙的行头,臂上还夹着普通水手用的望远镜,还有他不断朝天空观

察恶劣气象的那警戒眼神,可以说他在外观上远比皮果提先生更像一个船夫。他的全家人

(如果我可以这么说)都已做好了行动的准备。我看到米考伯太太戴上了最严实坚固的帽

子,把帽绳紧紧系在下巴下,披上把她像个包裹一样捆上的披巾(就像我当初被我姨奶奶接

待时被包札的那个模样),在腰后打成一个结实的结子。我看到米考伯小姐也同样武装着做

好了迎接暴风雨天气的准备,全身没半点多余的赘挂。米考伯少爷被水手弹力内衣和有史以

来最毛绒绒的外衣几乎遮得看不见他本人;其他的孩子都像火腿一样被装进了密不透水的口

袋。米考伯先生和长子把衣袖松松捋起在腕部卷起,仿佛随时准备为任何事出力,或“在甲

板上集合,”或一得到命令就唱起《起锚歌》。

在黄昏时,特拉德尔和我看到他们一家在当时被称作杭革佛楼梯的木台阶上,望着载有

一些他们财产的小船驶去。我已经把那可怕的事故告诉特拉德尔了,他非常震惊,但无疑会

恪守秘密,并在这最后关头帮我。就在这时,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去,得到了他的保证。

米考伯家住在一个脏兮兮又东倒西歪的小酒馆里。在那时,那酒馆离台阶很近,伸出的

木屋就悬在河上。由于那一家人都要移民海外,故成为杭革佛周围一带人们兴趣的中心,吸

引的观众如此之多,我们只好躲进他们的卧室去(那是楼上的木屋寝室之一,下面就是流过

的潮水)。我姨奶奶和爱妮丝都在那儿,忙着为孩子们在衣物方面做些添置。皮果提在那里

静静地帮她们,她前面放着那些年代悠久而无知无觉的针线匣、量衣尺和蜡烛头,这些东西

已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了。

回答她的询问不是容易的事;而当米考伯先生把皮果提先生带进来时,对后者低声说我

已把信送到、一切都好等,则更是不容易。可是我做到了两件事,还使他们都很开心。如果

我多少流露出了伤感,那也可以用我自己的悲哀来解释。

“船什么时候开呀,米考伯先生?”我姨奶奶问道。

米考伯先生感到有必要让我姨奶奶和他太太渐渐做好分手的准备了,便说比他昨天预计

的要提前些。

“船上通知你了,我想?”我姨奶奶说道。

“通知了,小姐。”他回答道。

“哦?”我姨奶奶说道,“那么船在――”

“小姐,”他答道,“我得到的通知是,我们必须在明早七点以前上船。”

“啊哈!”我姨奶奶说道,“那是挺早的。这是航海的惯例吗,皮果提先生?”

“是的,小姐。它要沿河顺流下行呢。如果卫少爷和我妹妹明天下午在格雷夫森上船,

他们就可以和我们见最后一面了。”

“我们一定那样做,”我说道,“当然那样。”

“在这之前,在我们到海上之前,”米考伯先生向我送着眼神说道,“皮果提先生和我

要一起看守我们的行李和财产。爱玛,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大大咧咧地咳嗽了一声说

道,“我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是那么客气,他对我说,他要叫人送来一点会使我们

想到老英格兰烤牛肉的饮品之必要佐料为我们饯行。我说的是――简而言之,潘趣酒。在一

般情况下,我不敢请特洛伍德和威克费尔德小姐赏光,可是――”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说,”我姨奶奶说道,“我一定非常高兴为你米考伯先生干杯,祝

你一切幸福、成功。”

“我也那样!”爱妮丝微笑着说道。

米考伯先生马上跑到下面那个他似乎很熟悉的酒馆,不一会就带回一个冒着热气的罐

子。我忍不住要看他用他那把折叠刀削柠檬皮。那把刀实际上是拓荒者用的刀,约有二尺

长。他有些夸张地把那刀在外衣袖子上拭了拭。这时,我发现米考伯太太和家里两个年龄较

大的孩子也都备有同样骇人的工具,而别的孩子则都用粗绳子把木勺系在各自身上。又因为

预见到海上和荒原的生活,米考伯先生没用酒杯给米考伯太太和长子、长女斟酒,其实他要

这么做并不难,因为屋里有满满一架的酒杯;他用的是一套让人看了恶心的小?罐为他们斟

酒,他给自己用的也是一只专门的?罐。聚会散时,他把?罐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他这

么干时的那开心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故国的奢侈品,”米考伯先生满怀与这些东西诀别时极强烈的得意感说道,“被我们

抛弃了。大森林的公民当然不能指望享用自由国土上的美味精品。”

这时,一个男孩进来,说楼下有人要见米考伯先生。

“我有种预感,”米考伯太太放下她的?罐说道,“这是我娘家的人!”

“如果是的话,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怀着对这问题一向执有的愤慨说道,“由于你

娘家的人――且不论是他,还是她,或是它,如果可能的话――已经让我们空等了很久了,

那么这一位也可以等到我空下来吧。”

“米考伯,”他的太太低声说道,“在这样一种时候――”

“这不是以牙还牙的时候,”米考伯先生站起来说道,“爱玛,我接受指责。”

“那损失,米考伯,”他太太说道,“是我娘家的,不是你的。如果我的娘家人终于醒

悟到他们昔日作为使他们蒙受了损失,而现在愿意伸出友好之手,不要将其拒绝吧?”

“我亲爱的,”他回答道,“就这样吧。”

“就算不是看在他们份上;米考伯,也看在我的份上吧,”

他太太说道。

“爱玛,”他马上答道,“这样一种观点在这样一个时刻是无法抗拒的。直到现在,我

还无法完全保证自己能和**家人讲和,可是,你的娘家人上这儿来也决不会受到冷漠。”

米考伯先生就出去了,在外面待了相当一些时间。这期间,米考伯太太很不放心,生怕

他会和她的那个娘家人争执。终于,那个男孩又进来了,给我一张铅笔写的纸条。这纸条以

法律文件格式开头:“希普指控米考伯一案。”我从这种纸条获悉:米考伯先生又被捕了,

并因此又陷入极度悲观绝望中了。他请求我把他的刀和?罐交送信人带去,因为在他那短短

的狱中生活中,这两件东西可能是用得着的。他又请求我――作为最后一次友好的行动――

把他家人送到教区贫民救济所,并忘掉曾有他这么个人生活过。

当然,看了这纸条后,我就和这孩子一起下去还钱。在下面,我看到米考伯先生坐在一

个角落里,满脸阴云地打量那个执行拘捕任务的法警。他获释时,热情洋溢迸发地拥抱我;

然后又把这笔事务记到他的袖珍笔记本上――我记得,连我说的总数中漏掉的那半个便士他

也没忘了记上。

这个重要的笔记本及时地提醒了他另一桩事务。我们回到楼上后,他声称他所以在下面

留滞了很久是因为有些事是他不能控制的。然后,他从那笔记本中抽出一大张折成很小的纸

出来,上面仔仔细细写满了成串的数字。我扫了一眼,我还从没在任何一本算术教科书上见

过那么样的些数字。那些数字似乎是他就所谓“本金41镑10先令11个半便士”所做的各

期复利的核算。经过对这些数字作了认真考虑,并对他自己的财源做了精密预测后,他决定

从当天起,再过两年十五个月十四天,将本金和复利一起归还。他已把这一点一点整齐有序

地写成一张期票,然后当场满怀感激地交给特拉德尔,就算完全了结了这笔债务(而且是像

在男人和男人之间那样办的)。

“我仍然有种预感,”米考伯太太凄凉地摇摇头说道,“我们动身前,我娘家人会到船

上送行。”

米考伯先生对此事显然也有他的预感,不过,他把这预感放进他的?罐后吞进他肚子去

了。

“如果你在旅途上有机会往回寄信,米考伯太太,”我姨奶奶说道,“你一定给我们写

信,这你知道的。”

“我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她回答道,“想到有人盼着听我们的消息,我实在要高兴

得过头了。我一定写信,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作为一个亲密的老朋友,一定也不反对当

双生子还没知觉时就认识他的人给他写信吧?”

我说我一定很愿意读她的来信,只要她有机会写。

“天遂人意,这样的机会一定会很多的,”米考伯先生说道,“大海上这时到处都是船

队呢,我们驶过时一定能碰见很多。这不过是摆渡而已,”米考伯太太玩弄着他的眼镜说

道,“不过是摆渡而已,那距离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现在想,这有多希罕,但也多像米考伯先生的处世为人。当他从伦敦去坎特伯雷时,

他说起时那口气像是要去地球上最远端;可当他由英国去澳洲时,却好像不过做一次跨海峡

的短途旅行。

“在航行中,”米考伯先生说,“我要常常给他们讲故事;小儿威尔金的歌声,我相

信,一定能在厨房的火炉边大受欢迎。米考伯太太长出了海腿时①――我希望这比喻不伤大

雅――她一定会,我猜,对他们唱《小塔夫林》。我相信,我们可以不时俯下身去看海豚,

还可以不时在左舷或右舷谈论有趣的事物。简而言之,”米考伯不减当年那种上流人的派头

说道,“我们将发现上上下下的一切东西都那么令人振奋,当站在桅顶上的?望者喊到‘看

到陆地了!’时,我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呢!”   ①比喻习惯了海上颠簸后,与在陆上行走一样,故曰:“长海腿”(haveone's sea

―legson)。

说罢,他大模大样喝下他那小?罐里的酒,好像他已航行完毕,并已在海军最高当局接

受过最高级的考试了。

“我所希望的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也主要的是,由于我

们家的一些分枝,我们总可以还活在这古老的国家里。别皱眉头,米考伯!我所说的不是我

自己的娘家人,而是我们的孩子们的孩子。小树虽茂盛;”米考伯太太摇摇头说道,“何当

忘其根;当我们这一分枝显赫富贵时,我承认,我愿意那财富能流入不列颠的金库。”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那么不列颠只好试试她的运气了。我不得不说,她

从来没帮助过我们什么,我在这方面也从没存什么特殊的愿望。”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接过这话说道,“你这么说就错矣。你现在去那么遥远的地

方,米考伯,乃为巩固你和阿尔比昂①的关系,并为将其削弱呀。”   ①乃英国之古称。

“我再说一句,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马上说道,“你所说的那种关系并没使我个人

得到什么好处,所以我痛感到需要建立另一种关系。”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答道,“我再说一次,你这么说就错矣。你不知道你的力

量,米考伯。就算你要采取这种行动,可如果在这样行动时仍加强你和阿尔比昂的关系,正

体现了你的力量呀!”

米考伯先生耸着眉头,坐在扶手椅里,对米考伯太太的见解半接受半拒绝,却很能领会

这番议论的高明之处。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能意识到他的地

位。我觉得这点极重要,米考伯先生应该一上船就意识到他的地位。以你过去对我的了解,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你早就看出,我没有米考伯先生的那种乐观气质。我的气质主要

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很切合实际的那种。我知道,这是很长的海路。我知道,这其间会

有许多艰难和不便。我不能对这些事实视而不见。不过,我也知道米考伯先生是何等样人。

我知道米考伯先生的潜能。因此,我认为十分重要的是:米考伯先生应当意识到他的地位。”

“我的爱人,”他说道,“或许你让我说,我在目前的确意识到我的地位,这是不大可

能的。”

“我不相信,米考伯,”她接着说道,“并不很充分。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

先生的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米考伯先生去一个遥远的国度,完全是为了他能有生以来第一

次得到充分了解和赏识。我希望米考伯先生站立在船头,一字千斤地说:‘我要去征服这个

国家!你有名誉吗?你有财富吗?你有俸禄优厚的职位吗?说出来吧。都是我的!’”

米考伯先生望望我们大家,似乎觉得这见识中大有可取之处。

“我希望米考伯先生,如果我把我的见解充分表达清楚了,”米考伯太太用她那慎思明

辨的口气说道,“成为他自己命运的凯撒。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觉得这才是真是他应

有的地位。从这航程一开始的那瞬间起,我就希望米考伯先生能站立在船头上如此说:‘拖

宕够了,失望够了,贫困够了。那是在故国。这是在新国家。’拿出你的赔偿。提出你的赔

偿!”

米考伯先生十分坚毅地抱着双臂,就像正巍然站立在船头呢。

“当那样做的时候,”米考伯太太说道,“――意识到他的地位时,――我说米考伯先

生将要巩固他和不列颠的关系,而不是削弱他和她的关系,这难道不对吗?一个重要的社会

人物在那个半球上发达时,难道本土不会感受到他的影响吗?米考伯先生在澳洲挥舞着他才

能和力量的大旗时,我能没有头脑地认为他在英国本土并不算什么吗?我不过是一个女人,

不过,如果我犯了那样荒谬糊涂的罪过,我就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我爸爸。”

米考伯太太坚信自己的论点是无可反驳的,这信念使她的口气高昂有力。我觉得过去我

从没听她用这种口气说话呢。

“所以,”米考伯太太说道,“我更希望,在将来一个时期,我们可以在父母之乡留下

芳名。米考伯先生将要成为――我不能无视这可能性――米考伯先生要在史书上成为一页

呢;那时,他应当在给了他出生权却?不给他职业的国家受到赞颂!”

“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说道,“你的热情实在让我感动,我一直都极愿听你的英明

见解。将要发生的总会发生。我决不会为把我们后代能得到的财富献给我的祖国而吝惜!”

“不错,”我姨奶奶对皮果提先生点着头说道,“我为你们大家干杯,以表我的钦敬,

也祝你们得到一切幸福和成功!”

皮果提先生放下他正搂着的两个孩子――本来他一边膝头上坐一个――和米考伯夫妇一

起为我们大家干杯;他和米考伯先生像同志样亲热地握手,他那褐色的脸上绽着微笑,神采

飞扬。这时,我觉得,不管他去什么地方,一定会闯出生路,获得好名声,也得到人爱戴。

连孩子们也奉命把各自的木勺在米考伯先生的罐子里蘸一下,为我们祝福。这项活动结

束后,我姨奶奶和爱妮丝站起来,向将移居海外的人告别。这诀别真是令人伤悲。她们都哭

了,孩子们直到最后才放开爱妮丝;我们离开了,让米考伯太太处于一种极痛苦的状态中,

她在一支幽暗的蜡烛旁呜咽哭泣,使这个房间从河上看过来还真像座凄凄惨惨的灯塔呢。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为他们送行。他们已于5点钟乘一只小船动身了。我觉得这正体现

了这种离别的伤怀气氛。虽然,我不过昨夜才在头脑中把他们与那形将坍塌的酒馆和那木头

台阶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他们人去了,那两样东西也似乎显得凄惨冷清了。

第二天下午,我的老保姆和我一起去格雷夫森德。我们发现那条船停在河里,被一些小

船围住了。正好是顺风,那启航的信号旗就挂在桅顶。我立刻雇了艘小船把我载着朝大船开

去。穿过那些围着大船而纷杂混乱的小船,我们上了大船。

皮果提先生正在甲板上等我们。他告诉我,方才,米考伯先生又因希普的起诉(最后一

次了)而被拘捕,按我所嘱托的那样,他已把钱付了。我便把钱如数还给他。然后,他把我

们带进了统舱。我本来担心他会对所发生的变故有所闻,可是见到米考伯先生从黑洞洞里走

出来,我便放了心。米考伯先生以朋友兼保护人的神气挽住他胳臂,并告诉我说自头天夜

晚,他们就几乎没有分开过片刻。

我觉得那里面是那样奇怪、封闭和黑暗。一开始,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我的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那地方就渐渐清晰可见了。我似乎处身于一幅奥斯塔特的画中①。在

船的大横梁、货物堆、带环的镙丝钉之间,在移民们的床架、箱匣、包裹、桶子、各色行李

堆中,在稀稀拉拉的灯光下及由招风袋或航门透进的黄色日光晕圈下,人们一群群地聚在一

起,结识新友,告别旧友;大家又说又笑又哭,边吃边喝,有一些人已在他们那方圆几英尺

的领地里安置下来,布置好了他们小小的家,把年幼的孩子放在凳子上或小小的围椅上;其

他没有地盘安顿下的人就神气懊丧地走来走去。从出生还没两个星期的婴孩,到距死也似乎

不过还有两星期的老头老太太;从靴子上还带着英国泥土的农夫,到皮肤上还有英国煤灰的

铁匠;似乎各种年龄,各种行当的人都被塞进了那狭小的统舱里了。   ①奥斯塔德系荷兰17世纪两个兄弟画家。

扫视那里时,我觉得我看到一个身影很像爱米丽,她正照料着米考伯家的一个孩子,就

坐在打开的舱门边。这身影所以让我注意到,是因为另一个身影正与之吻别。当看到一个身

影静静地从那纷乱中退出时,我不禁想起了爱妮丝!可是,由于仓促和混乱的氛围,由于我

自己的思绪迷离纷乱,我又捕捉不住那个身影了。我只知道,向送行的人通知离船时间已

到,我的保姆就在我身边的一只箱子上哭;高米芝太太则在一个穿着黑衣俯着身子的年轻女

人帮助下,忙着整理皮果提先生的东西。

“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卫少爷?”他说道。“有什么在我们分别前给拉下的吗?”

“有一件事!”我说道,“马莎!”

他碰碰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轻女人肩头,于是马莎来到我面前。

“上帝保佑你,你这个好人!”我叫道,“你带她去了!”

她用大哭来替他做了回答。在那种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一个劲地紧握他的

手;如果我曾爱过敬过什么人,那么我真正发自灵魂的爱意和敬意就是给这个人的。

船上马上就在清人了。我的最大困难仍未消除。我把那已逝的高尚灵魂托我在分别时转

告的话告诉了他。他十分感动。可是,当他反过来托我向那不再能听的耳朵转达许多殷勤和

痛惜时,我更加感动。

时刻已到。我拥抱了他。然后,我把我那痛哭流涕的保姆挽住,急急离开。在甲板上,

我向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告别。直到那时,她仍凄惶地企盼着她的娘家人。她最后告诉我的话

是:她决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

我们走下大船,进了我们的小船,然后停在大船附近,看它起航。时值黄昏,安静的夕

照满天晖映,而那大船就在我们和晚霞之间逆光而立,它上面的每一根绳索和圆木都清晰可

见。那船静卧在红霞晖映的水上,在夕照下生辉,显得那么悲壮又那么凄凉,同时又那么充

满希望。聚在船边上的所有人都在那一时摘下帽子,一片沉寂。我从没看过这种场面。

一片沉寂,那只是一时的事。当船帆临风升起时,当船开始移动时,所有小船上突然发

出惊天动地的三声欢呼时,而大船上的人接着就叫喊答应,于是此呼彼应,彼呼此应。我听

着那喊声,看着帽子和手帕挥舞,那时,我又看见她了――

我的心都要迸开了。

那时我看见她了。她在她舅舅身旁,依在他肩头颤抖。他用急切的手指向我们;于是她

看见了我们,向我们挥手的最后告别。哦,爱米丽,美丽而软弱的爱米丽,用你那颗受创伤

的心去十分信赖他、依恋他吧,他已用他那伟大的爱的全部力量依恋你了!

他们离开人群,相依在甲板上,为玫瑰色的晚照笼罩着;她依偎着他,他扶持着她。庄

严地在我们视线中消失。我们上岸时,夜幕已落在肯特的山上,黯然沉重地罩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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