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堆满了用来做伞骨的竹料,只是时间久远不能再用,屋子最里头还有个破烂的贡龛,贴着张发黄了的祖师爷像。
顾前阳凑近去瞧瞧,贡龛后头有一把小破伞,撑开着支棱在一旁,似在为贡龛里的祖师爷遮风挡雨,伞面上写有两字——天机。
“天机伞!”顾前阳一惊,这天机伞来头可大得很,相传那是祖师爷才能做的宝伞。
不过这把应该是后人仿造的,如此破旧,做工也是粗制滥造,放在这没人要。
“罚我三个月禁闭,这汪弦好狠的心啊,”看着伞,顾前阳就想到汪弦,一阵咬牙,“不让我看,就是不想让我成学徒,不看就不看,我自己做!”
看了都快三年了,制伞的那几道工序顾前阳早就看会了。
柴房有的是竹子,还有工具,又没其他人,顾前阳大可放心做伞。
这伞匠制伞的第一道工序,叫号竹。
为了制作一把好伞,伞匠必须得漫山遍野找合适的竹子,只有找到了中意的水竹,才能动手。
一屋子的竹料,年复一年堆积起来,可那些犯了错的杂役学徒都不敢动,一心诚心悔过,倒是便宜了顾前阳。
表面一层的竹子太旧,还扬了尘,肯定是不能要的,顾前阳小心地挪开,里面的竹子好了些,可还是太老,又被他搬走。
一层又一层,搬走大半的竹料,顾前阳这才找到让他满意的竹筒。
按理说竹子堆在最里面,存放时间也该最长,可他眼前的几根却光滑翠绿,甚至还带着水嫩的光泽,像刚从山上砍下的。
“怪了,”顾前阳有些疑惑,不过也没想太多,既然有好竹子自然得利用。
取出一根竹子,一件灰色物体从竹缝间掉落,顾前阳吓了一跳,以为有老鼠,低头捡起一看,是只手套。
只是这手套有些奇怪,只能套住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地方都是空的。
“怎么只有一只?”顾前阳找遍柴房,只有一只手套。
“算了,也不知是哪位杂役或者学徒丢的,都这么烂了,或许是徐汇师傅那一代的也说不定,”顾前阳暗想,就把这烂手套丢在一旁,不再关注。
“开始!”刚动手,顾前阳那是干劲十足,柴房没有刮刀,这第一步的刮青自动省略。
而第二步的劈竹条,就难倒了顾前阳。
好的伞匠,要把三尺长的竹筒,劈成不多不少整七十根的竹条,且得粗细均匀,厚薄适中,不能有丝毫歪斜,这样做出来的伞架才好看。
不过顾前阳不懂啊,篾刀生满铁锈,却异常锋利,刚动刀,中指擦了刀刃,就破了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疼!
柴房没有止血的工具,顾前阳赶紧抓来被他丢在一边的破烂手套,套上,还好他伤得是中指,正好被套住,鲜血黏在手套里,才算止了血。
不过顾前阳并没发现,受了他血的浸染,那破烂灰色毛线手套居然如活物般耸动起来,很快就将表面的血液都给吸干了。
止了血,握握拳,很快就不疼了,顾前阳咬咬牙,又开始劈竹子,他一心想成学徒做匠人,这区区小伤还难不倒他。
可下一刻,他就傻眼了。
他的手,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喀喀喀!
一连三十余次劈砍,竹筒还没落地,就被均匀地劈开,所有竹条呈放射性地倒在地上,顾前阳一数,不多不少,整七十根!
“这是什么情况!?”顾前阳惊呼一声。
不等他仔细想来,他那手又动了,扔掉锯子,拿起刻刀,手指交错间,将每一根竹条侧面都剖出一道狭长缝隙。
左手生硬地配合,可依旧跟不上右手的节奏,常常被右手打,这让顾前阳有些哭笑不得,似乎他的右手不再是手了,而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制伞匠人。
一把伞,需要经锯竹、刮青、劈骨、锯槽、削骨、排伞骨、穿伞、糊伞、装柄等一百多道工序,才算完成。
除了衬子上的五色丝线和油纸,一把油纸伞清一色全是竹子做成,是以伞的质量高低,对于竹的加工很是关键。
要在学徒的三年时间里,就得将这些手艺全部学会,那是很不容易的,这也是为什么学徒虽多可真正有所成就的匠人,却很少的缘故。
在顾前阳目瞪口呆之中,戴着烂手套的右手,正一步步地将一截竹筒,打造成一把嶙峋伞骨。
每一个步骤,都如行云流水,水到渠成……有破手套的帮助,此刻的顾前阳不再是啥也不会的杂役,而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制伞能手。
……
三天后。
柴房内,顾前阳睁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
一把已经做好的油纸伞伞架撑开着摆在地上,光看伞骨,就给人一种完美之感。
无论是伞杆,还是批子(伞面上的长竹条)、衬子(连接伞杆和批子的稍短竹条),都削砍地干净利落,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杂役的作品。
算算时间,自己的用时居然比那些熟练学徒还要快上一天,顾前阳就更震惊了。
“这手套……不凡啊!织造这手套的,肯定是位了不得的大匠,也只有那种神奇的匠人,才能赋予这手套如此灵性!”
伞做完了,但接下来该怎么处置,又得伤脑筋了,放在屋里?肯定不行!伞铺有规定,杂役期间私自制伞,罪同偷师,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前阳,我来给你送饭了,”好巧不巧,甜甜的少女声在门外响起。
吱呀!
下一刻,门开了。
屋门口,天光下,少女亭亭玉立,双手捧着餐盘,面带微笑,好奇地看着撅着屁股埋在竹堆里的顾前阳。
“前阳你干什么呢?”
“啊,啊没干什么,捉老鼠呢,”顾前阳藏好伞架起来,笑道,“水儿,又麻烦你来送饭了。”
“不麻烦,”汪水儿微微一笑道,“前阳,你在这柴房里可得好好的,三个月时间太长,我尽量帮你跟我爹说说,给你减些日子。”
“那就多谢水儿妹妹了,”顾前阳喜道,其实有那神奇手套在,关多久他都无所谓的。
“水儿妹妹,还有什么事吗?”接过餐盘,见汪水儿欲言又止的样子,顾前阳又问。
汪水儿咬了咬牙,道:“前阳,以后我怕不能来看你了。”
“为什么?”顾前阳一惊,汪水儿突然这么说,让他有些失措,两人三年前就认识了,关系很好。
“我做的伞不过关,我爹给我五天时间,要我在明天交出做好的伞骨,”汪水儿泪眼汪汪道,“可他只给我两付伞骨的竹料,我手太笨,都被我做毁了。”
“那你再去库房要一些竹料啊,或者让其他人帮你再做一副。”顾前阳自然道。
“吁!”汪水儿赶紧捂住顾前阳的嘴,心惊道,“你不想待下去了?说这种话……铺子里可是严禁私自相助的,再者我们每个学徒的料都是几个师傅严格规定好的,考核期间不能多开。”
汪水儿显得有些落寞:“反正明天我是交不出伞骨的,肯定要离开伞铺的。”
“离开!那你去哪?”顾前阳心中又气又急,这姓汪的对自己女儿都这么狠。
“我爹要我跟我娘去做绣活,他说我当个绣女也挺好,”汪水儿不自然的笑笑。
“绣女?”顾前阳眉头一皱,这么说来以后两人不是不能见面了,可他嘴上却说,“那也行啊,绣女可比伞匠轻松多了,女孩子家家就得干些轻便些的活儿。”
汪水儿低下头,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可水儿想留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