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此刻的贝伦正在做什么呢?
他正在数着自己已经“醒来”了第多少次。
自从第二次之后他已经能够保证面前的一切俱非真实,但与此同时他也再也没有那样靠近过真正的“苏醒”。某种庞大的外力打断了他的挣扎,将他重新按进了水底,而浓重的窒息感也再次如影随形,虽然不再带给他痛苦,却让他无力挣扎,甚至无从控制自己的身体。
然而……他仍然在动。就像演员按照某个剧本那样,他的身体以与第一次梦境完全相同的顺序做出每一个动作,而他自己只能体会着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甚至连视野也一模一样。
前几次的梦境还很短暂,往往刚到他和查尔斯的对话就结束了。但很快他就发现,每当重新开始一次,梦境的长度就会增加一些。
因此,在无法抗拒的现状之中,贝伦的心里,浮现而出的,是某种隐秘的……期待。
终于平静到能够思考的程度之后,他开始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熟悉,但始终想不起自己何时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过贝伦对于过往的所有记忆都如此模糊而无法分辨,因此他并不觉得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对——如果能回忆起来,那才是值得慎重的事。
“头儿!”阿道夫拎着斧头跟了过来,将一面盾牌递给他:“可别忘了这个。”
贝伦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反而递出了自己的战斧:“我有些预感……去拿我的剑来,大的那把。”
“好咧!头儿……”
还未等他说完,贝伦再次睁开眼睛。
第七次。
“好吧,那么现在,谁能拿出个看法?”
阿道夫扶着椅背站在那儿,两只脚不停地踏着步子,就是不肯坐下。他的表情糅合了烦躁、愤怒和惶恐,看上去更像个走丢的无助孩童而非往日那般强悍的战士。
而其他人其实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厅中只有三个人,三把椅子,以及三份同样的心情。
往日沉稳而骄傲的希腊人此刻虽然依旧坐姿端正,但谁都能从他面沉如水的表情中看出压抑的愤怒;弓箭手的百夫长也抛开了向来的玩世不恭,连背后箭筒中的箭矢都插得整整齐齐——他是全副武装来的。
现在,整个阿德里安所有的军事领袖,都聚集在这里了——除了还躺在床上的那个。
最终还是路西安先打破了沉默。希腊人控制住了——至少在表面上——自己的愤怒,以还算平缓的语速开始陈述自己的看法:“先各自通报一下损失吧……敌人的袭击很有目的性,所有的兵力都在范围之内。”
“弟兄们有几个轻伤,还有一个可能需要躺两天,不过都不碍事。”
“我的部下基本一样,全部可以行动。”
“……”弓箭手的百夫长沉默着垂下头。
“里奥?”另外二人一道看向他。
“无伤21人,轻伤38人,重伤14人,无法战斗12人,死亡……36人。以上,弓箭手百人队,合计121人。”
“……”
“抱歉。”
“不,”里奥突然笑了起来:“这又不是你们的错。”
气氛突然沉重了下来。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里奥站起身向外走去:“出了这么严重的损失,我得忙上很久呢。再见啦。”
阿道夫张开口,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为止,始终没发出声音。
太阳已经完整地升上了天空。
龙首战船以毫不顾忌损伤的形式粗暴地冲向岸边。在即将撞上礁石之际,一根船篙灵巧地抵上凸起的岩石,让剩余的惯性带动着船转动起来,恰好将船尾的位置靠在了沙地上。
贝伦举着剑跳下船,像每一个海盗头子那样发出粗暴的咆哮来召集部下。在他身后其他人也推推搡搡着上了岸,有的跟着他,而没来得及抢到位置的那些则干脆跳进一边的水里,然后游上来。
一大群人几步绕过大块的礁石,走上了开阔地。眼尖的人已经能看见惊恐的村民和那些人狼狈的动作,并且为之而有些自豪,毕竟只有让人生不起反抗之情的海盗,才是个好海盗。他们夸张地大笑着挥舞战斧或是长剑,毫不在乎自己被发现这一情况——反正船也不可能藏起来。
现在,他们的目标已经清晰可见。
那是一个靠海的小渔村,村口还摆着晒网的支架。它看上去并不大,也没有多少防御设施,聊胜于无的篱笆墙上还有着簇新的切削痕迹——显然是个新建的村落。
“嘿嘿,头儿!你好像吓坏那些家伙了呢!”阿道夫依旧笑嘻嘻地跟着他。
“闭嘴,你这白痴!”贝伦粗暴地训斥他:“收起你脸上那恶心的表情!否则我就让你亲身体会维京人应该如何凶暴!”
诧异于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暴躁,贝伦略微惊愕了一小会儿,不过依旧没有影响到这副躯体的行动。
还未来得及听到阿道夫的回应,贝伦再次睁开眼睛。
第十五次。
装饰华贵的马车迎面驶来。
看着那从驾车人到车体本身,甚至连原本不过是普通驮马的拉车马匹都让人能联想到“优雅”的马车,查尔斯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整个桑德斯,以这种感觉作为标志的人,只有一个。
穿着朴素的希腊式长袍的男人缓缓步下马车,站直身体,整理袖口和衣摆,将披风的固定夹扶正,然后才转过身向他走来。
“希帕克斯。”
“查尔斯百夫长,愿——”
所以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查尔斯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打断了他的下半句话,示意对方走上前来。如果他没有来,那么只需要事后让人送一份报告过去就好;但既然来了,某些必要的过场就不得不走。
转过身,查尔斯重新走向他刚刚离开的地方:“希帕克斯百夫长,非常时期,不必拘泥礼节。”
“我的部队没有损失,想必您也是一样。”希帕克斯立刻就接受了这一提议,或者不如说此刻他也确实无心于此:“那么,整个桑德斯的防卫力量,依旧是完好无损的。”
查尔斯点点头,默认了这一观点。在对于那些民兵的看法上,希腊人比他还要激进得多,所以二人很轻易地就达成了一致。
再次走回领主府的大门前,查尔斯放慢脚步,让开半个身位。他的同行者并没有立即接受这一礼节,而是原地站定之后转向他,带着深深的忧虑开口:
“诸神在上,愿我的心灵已经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