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母亲是太后,太后是后宫之主。嘉靖皇帝的生母就要进京城了,张太后志在君临天下,又岂肯把后宫之权让出去!经过深思熟虑,张太后毅然把杨廷和、梁储、毛澄等朝廷重臣召集到自己的太后宫,对他们说:“各位爱卿,皇上的母亲就要到京城了,不知众位有何想法?”
众人被张太后突兀的话弄得莫名其妙。杨廷和:“皇上的母亲进京就进京呗,太后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张太后:“自古以来,立于朝廷之上的国君莫不是先君的后人,就是本朝太祖也是以义子之名才得以继承郭王爷的事业,若不然则名不正言不顺,不能使天下人心服。”
礼部尚书毛澄似有所悟:“太后所言甚是,承其业必继其嗣,天经地义。只是……”只是什么,毛澄没有往下说,因为崩帝朱厚照的干儿子一大摆,江彬就是其中之一,总不能在他们中间选一个来继承皇位吧!
张太后:“毛爱卿,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毛澄:“正德先帝是有不少干儿子,可是……”毛澄点到为止,又不往下说了。
沉默。
给事中马理在嘉靖皇帝进京城前,携家带口逃出了京城,嘉靖皇帝抢先赶到京城,出其不意擒拿了江彬,他听说后又急忙赶了回来。这时,他暗中察颜观色,揣测着张太后的意思,试探着说:“以臣下之见,为了服天下人之心,太后何不收当今皇上为义子?”
马理的话如一声霹雳,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不是公开愚弄世人,滑天下之大稽吗!这种缺少起码常识的事情,也亏他马理想得出来。
其实,张太后的意思就是要大家促成嘉靖皇帝认她为母亲,从而让她继续坐在后宫之主的位置上。这时见马理揣测到了自己的意思,大家又都是一副质疑的样子,她便故意说:“这样行吗?”
张太后的神情让马理明白了,自己一语中的,又要立功了。于是,张太后的话音刚落,他便说:“臣以为行。所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为了天下安定,太后必须这样做,皇上也必须这样做。”
张太后矛头直指杨廷和:“杨爱卿,你是群臣之首,你以为马爱卿之议如何?”
张太后的话惊醒了梦中人,让杨廷和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猪,一头一点也不开窍的蠢猪。为了挽救自己的愚蠢,他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回答:“马大人之见高明,朝廷和后宫本是一体,若太后和皇上不是母子,有些问题必然会遭遇尴尬,这与大明国体极为不利。”
毛澄更是不甘落后:“况太后收皇上为子,乃是其荣耀之事,皇上一定会倍感欣喜。”
张太后:“众位爱卿,大家都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梁储:“其实,天下大事已定,太后认不认皇上为义子已不重要。否则,反是一种掩耳盗铃之举,让天下人笑话!”
马理:“梁大人此言差矣,皇上刚即大位,天下不服而蠢蠢欲动者甚众。太后认皇上为义子,至少表明了皇上愿继嗣孝宗先帝血脉的决心。蠢蠢欲动者纵然不服,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杨廷和与梁储是正副搭档,他生怕梁储不识时务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道:“梁大人,马大人言之有理,此事早有先例,汉朝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就是以汉成帝义子的名义继承的皇位,宋英宗赵曙本来是濮王赵允让的儿子,也是以宋仁宗义子的名义继承的皇位。所以,皇上以太后义子的名义立于朝堂,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大家谁不是明眼人呀,此时一边倒:“是呀,为了国家的稳定,皇上非认太后为母不可。”
张太后见大家统一了意见,便说:“既然众卿都认为马爱卿之议可行,那就宜早不宜迟。否则,时间拖得久了,就容易出事,众卿说是不是!”
事关皇室礼教,身为礼部尚书的毛澄自然责无旁贷,他说:“明日早朝,微臣就奏明此事,太后就等着皇上认母吧。”
张太后:“哀家以为,毛爱卿还是应该私下里征求一下皇上的意见再说。如果过于草率,在朝堂之上别生了枝节,那么好事必然会变成坏事。”
毛澄:“臣遵旨。”
在张太后的授意下,毛澄来找嘉靖皇帝。一路上,毛澄心想:到底是太后,把什么事情都想得非常周到。如果在朝廷上嘉靖皇帝不同意认张太后为义母,笑话可就闹大了,传扬出去,必给天下诸王以口实,起兵造反。所以,今天找到嘉靖皇帝,说什么也要做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明天在朝堂上顺顺当当地答应认张太后为义母。
毛澄求见嘉靖皇帝,君臣之礼一毕,嘉靖皇帝道:“毛爱卿朝堂之外见朕,莫非有什么私事?”
毛澄:“对皇上来说是私事,对微臣来说是公事。”
嘉靖皇帝:“说来听听。”
毛澄:“皇上,你知道正德先帝的堂兄弟有多少吗?”
嘉靖皇帝:“不知。毛爱卿想知道,到吏部一查不就知道了吗!”
毛澄:“微臣的意思不是想知道正德先帝有多少堂兄弟,而是想告诉皇上,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不止皇上一个。”
嘉靖皇帝:“毛爱卿什么意思?”
毛澄:“微臣的意思是皇上所以能继承皇位,是因为皇上有一个他们没有的理由。”
嘉靖皇帝:“毛爱卿,你就不要弯弯绕了,有话直言。”
毛澄:“皇上应该认太后为义母。以孝宗先帝义子的名义立于朝堂之上,他们方无话可说。”
嘉靖皇帝笑道:“毛爱卿,是太后担心我不敬重她,要你来当说客的吧?放心,太后乃朕伯母,与亲母一般无二。不用爱卿说,朕自会尽心尽孝,何须多此一举。”
毛澄:“皇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思想?”
嘉靖皇帝:“朕此前是兴王世子,天下人皆知。继了皇位再认太后为义母,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是故太后担心的不是天下人不服,而是担心朕以后会不敬重她。”
毛澄反驳不了嘉靖皇帝的话,有些话又不便摆到桌面上,便委婉地说:“皇上仁孝,微臣尽知。皇上既然认为太后与自己的亲母一般无二,那么认太后为义母又有何妨!”
年轻的嘉靖皇帝弄不明白,不管是伯母还是义母,只要自己对她尽心尽孝就是了,何必要这么认那么认呢?难道亲伯母的关系会比义母差?说来说去不就是不相信自己吗!于是,他不高兴地说:“毛爱卿不用再说了,不然就是对朕的一种伤害。难道你认为朕对太后会不尽心尽孝吗!”
毛澄见嘉靖皇帝不高兴了,为了不把事情弄僵,他便以退为进:“皇上,有些事说起来不合情,却是情之必然,有些事看起来不合理,其实是理之所需。今天,大臣们聚在一起认真地议了,认为天下诸王不服者众,大家都有蠢蠢欲动的迹象。所以,就算是掩耳盗铃,也要做个样子给大家看,起码能表明太后愿意认皇上为义子,而不愿意认他人为义子!微臣言尽于此,皇上自己斟酌吧!”
毛澄的话,把不谙世事的嘉靖皇帝吓住了,心想:既然大家都认为自己有认太后为义母的必要,为了国家大计,那就认吧!何况太后为了自己,豁出命来跟江彬贼子干,自己认她为义母,至少从人情上也能给她一个心理平衡。于是,嘉靖皇帝说:“好吧,朕就认太后为义母。”
毛澄:“皇上既然想通了,此事就宜早不宜迟,迟者恐生变。”
嘉靖皇帝:“行。毛爱卿是礼部尚书,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吧。”
嘉靖皇帝要认太后为义母的事情传开,不了解内情的人很不以为然,其中礼部观政进士张璁就上书谏止:全文如下: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陛下嗣登大宝,即议追尊圣考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诚大孝也。廷议执汉定陶、宋濮王故事,谓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夫天下岂有无父母之国哉?《记》曰:‘礼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汉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预立为嗣,养之宫中,其为人后之义甚明。故师丹、司马光之论行于彼一时则可。今武宗无嗣,大臣遵祖训,以陛下伦序当立而迎立之。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未尝著为人后之义。则陛下之兴,实所以承祖宗之统,与预立为嗣养之宫中者较然不同。议者谓孝庙德泽在人,不可无后。假令圣考尚存,嗣位今日,恐弟亦无后兄之义。且迎养圣母,以母之亲也。称皇叔母,则当以君臣礼见,恐子无臣母之义。《礼》‘长子不得为人后’,圣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其父母之义。故在陛下谓入继祖后,而得不废其尊亲则可;谓为人后,以自绝其亲则不可。夫统与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汉文承惠帝后,则以弟继;宣帝承昭帝后,则以兄孙继。若必夺此父子之亲,建彼父子之号,然后谓之继统,则古有称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谓之统乎?臣窃谓今日之礼,宜别立圣考庙于京师,使得隆尊亲之孝,且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则圣考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矣。
张璁的奏折是什么意思呢?深入浅出可作以下简单的理解:朝廷大臣让嘉靖皇帝认张太后为义母的依据是汉朝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就是以汉成帝义子的名义继承的皇位,宋英宗赵曙本来是濮王赵允让的儿子,也是以宋仁宗义子的名义继承的皇位。如果嘉靖皇帝不认张太后为义母,继承皇位就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刘欣和赵曙都是汉成帝和宋仁宗在世时认的义子,并且有一段抚养的经历。而嘉靖皇帝出生时,孝宗皇帝(张太后之夫)已去世,既没有认义子的事情,更没有抚养的经历。所以,嘉靖皇帝的情况要区别对待。朝廷应该重新皇考,尊孝宗皇帝为皇伯,孝皇太后(张太后)为皇伯母,兴献帝(嘉靖皇帝的父亲、兴王朱祐杬的谥号)为皇父,兴献太后(蒋氏)为皇太后、圣母。在京城建兴王庙才是正确的。
深层次理解张璁的话,意思就是:嘉靖皇帝是皇帝,蒋氏就是太后,张太后应该靠边站。
张璁是观政进士,什么是观政进士?就是刚刚考中了进士,没有正式封官,还处在实习阶段的人。杨廷和扣下了这份奏折,大骂张璁:“张璁这个狗东西,朝廷大事岂是他一个观政进士所能参与的!让他到应天府去找个地方观政,好好反省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知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像认干爹干娘这样的事,操办的再隆重,也属民间或个人私事。张太后却煞有介事,让毛澄以官方身份主持,全体朝臣出场见证,史官到场记载。阵势之大,不言自喻。
认母仪式上,史官问嘉靖皇帝:“皇上周岁时,太后赐金以贺,并收皇上为义子,此事属实否。”
因为事先已经说好,所以,嘉靖皇帝当众承认:“属实。”
史官:“皇上称孝宗皇帝为皇父、孝皇太后为皇母。称生父兴王朱祐杬为皇叔,生母蒋氏为皇婶,属实否?”
嘉靖皇帝:“属实。”
嘉靖皇帝就这样跳进了陷阱。这时的嘉靖皇帝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两声“属实”出卖了母亲,把母亲逼上了绝路,直至半疯。到现场做见证的朝臣们更没想到,他们中间绝大部分人,因为这场见证,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