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寇罗佛尼乌斯书中的描述,这世界上只有一种妖物会让生灵生不如死,这种妖物就是哈劈雷,它们凄厉的叫声能让生灵因为受不了而发疯。
哈劈雷是只有书乡市地底世界里才有的生物,它们是鸟身女妖和吸血鬼的混种,发出的啸吼频率能让听到这种恐怖叫声的生灵在超过一段时间后,因为脑波节奏遭到破坏而失去理智;等到猎物陷入绝境,哈劈雷才会发动攻击,并吸饮猎物的血液。
而从轨道系统坠落的,正是这种传奇妖物。我无意中将它从睡梦中惊醒,而现在它显然要好好答谢我了。哈劈雷如同其他无眼生物,主要依赖听觉辩位。当它呼呼拍动翅膀腾空而飞时,头部会一顿一顿地朝各个方向急促转动,耳朵也跟着动,直到忽然咔擦一声顿住,嘴啄指着我所在的方向。它要不是听到了我哪个书架轻微的格格声,就是听到我心脏跳动的声音了。接着,它便发出一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吼。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我的“座车”恢复速度,但它却只是悠哉游哉地向前行进。我等着这只哈劈雷袭击我,但基于某种不明原因,它却拍着翅膀停留在原地,不断发出尖厉的叫声。这种叫声虽然刺人耳膜,令人难受极了,但我并不觉得这会令我发疯,显然这只是哈劈雷用来听声辩位的招数,如此回声会从洞穴的四面八方传回,声波充塞了整个空间,帮它辨认方位。令人大感意外的是,从穴壁传回的声音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这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
此刻我也无暇多想,因为不久之后谜底就揭晓了:娜根本不是回声,而是其他拍动翅膀赶来的哈劈雷从暗处发出来的叫声。一只、两只、四只、七只——最后从四面八方一共飞来了整整十二只,看来是原先那只哈劈雷用啸吼引来其他同伴的。它不单打独斗,打的是群体战。哎,寇罗佛尼乌斯的书里怎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这群妖禽聚集在轨道上方飞来飞去,以尖厉的叫声互相沟通,而我这几乎瘫痪的“座车”却继续龟速前进。同一时间,这十二只哈劈雷的脑袋也喀啦喀啦转动,最后所有的嘴喙全都指向我,似乎决定好一致的飞行方向了,它们全都竖起耳朵,异口同声地发出刺耳的叫声——狩猎开始了!现在,它们全都奋力拍打翅膀朝我飞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座车”忽然歪了一下——至少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此,因为它动得如此突然又迅速,我几乎以为轨道的尽头到了。然而轨道走势再度向下,我的“座车”也重获动能,看来那些锈地精早就精准计算好了轨道的物理动能。
看来是我命大,才没有从书架上摔落出去。因为眼看着哈劈雷朝我迎面飞来,我整个都呆住了,双手没有抓住任何东西,因此身子往后翻倒,在“座车”即将下冲的一瞬间刚好死命抓牢,而这时书架又喷溅起火星、快速移动了。
这群哈劈雷听到轮子滚动的隆隆声,都尖叫着朝我扑袭。一个火星四溅的书架在散发着鬼魅般碧绿幽光的铁轨上,有如漆黑夜空中的一颗流星般俯冲而下,上头坐着一召柬手无策、猩红斗篷随风飘扬的诗龙堡居民,而他后方则有十二只无眼无珠、尖叫着准备大开杀戒的哈劈雷在追赶,可惜呀可惜,这绝无仅有的场景居然连半个观众都没有。
这群哈劈雷逐渐改变了啸叫的方式,原来压挤出的声音逐渐转成嘎吱与嘶鸣交杂,但我还是不觉得这会夺去生灵的理智。书架行驶得更为急促、快速,在陡急的路径上左、右、下、上不断变换行进方向。我和书架不停滑动、翻滚,但无论如何我都死命抓得紧紧的,不肯放手。
我们就这样冲进了一个奇大无比的洞穴。这里很可能一度是锈地精的中央火车站,因为此处悬吊着数目繁多的轨道,其中许多已经毁坏,轨条和轨枕崩裂,柱子倒塌。另外我还看到暗处冒出来许多巨大的钟乳石,但逐渐接近后我才发现,它们其实是堆放在洞里的架子,
而所有架子上都摆满了图书,并且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看来这些很久以前都是等待运送的货品,如今已成废墟。巨大的齿轮从暗处伸出,上头覆盖着一层橘色锈蚀,而我随即发现高高的铁台座上有着三部和皮革洞穴里类似的图书机。这三部图书机各有轨道相通,但都已经无法运转,到处张挂着蜘蛛网,蒙着一层灰尘。这是一部已经停止运转的心智机器的机械中心,这里一度不断输送着精神产物:这里就是锈地精运书轨道系统死去的大脑。
但令我大开眼界的,还是栖息在这个中央火车站里的各种动物。尽管这些动物在雷根骰的书中也曾描述过,但在阅读时,我认为那些不过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产物,是他在故弄玄虚,戏弄读者,因为即使地底世界里无奇不有,他所写的还是过于荒诞不经了。直到此刻我
才发现,即使看似最不可信的,都是真情实况。
行驶在锈地精的中央火车站,就好像潜游在一片空气组成的海洋里,穿越一个没有水,却由深海的自然法则所控制的世界。这个巨大无比的洞穴中,所有的居民外表都像深海动物:我看到长着蜻蜒翅膀的飞鱼在暗处发着亮光,成群结队地在运书轨道毁坏的支架间不断飞舞,好像正在猎捕疾飞而过的昆史;每次改变方向,这些飞鱼就同时改变体色。我还见到了大如********的白色水母,它们上上下下地飘荡,透明的身躯优雅地颤动着,其中一些还闪烁着缤纷的光芒,有如五彩雪花般舞动着。还有吸盘发着紫光的黑盘章鱼紧紧攥住轨道和图书机的支架,喷出的墨鱼气团在空中飘荡,看来有如水中的墨鱼汁。透明的魟鱼有着长长的尾巴、大如哈劈雷的翅幅,它们优雅地缓缓滑行,尾巴里闪着脉动的光。另外还有无色的海蜘蛛在运书轨道的废墟上,努力稳住身子用丝线织网。
根据寇罗佛尼乌斯的推测,这处庞大的洞穴在远古时代一度完全没入水中,并且与查莫宁海想通,这倒足以说明此处独一无二的动物诞生与演化的因果。
我也认为这个洞穴底部依旧还有螃蟹爬行,海散布着育含大如屋宇的珍珠的巨大海贝,这座洞穴,将此处现存的生物恢复成当年它们祖先所属的海洋生物。
啊,亲爱的朋友们,这些奇丽的景象几乎让我忘了自己身在险境呢!哈劈雷在发着荧光的废墟间矫捷地飞行,穿梭在这些悠游的生物之中,不断发出嘶喊声。每当它们几乎只差一臂之遥就要赶上我,而尖锐的嘴喙已经贪婪地朝我啄来时,轨道要不是猛然疾驰,就是走势突然变得又急又陡,仿佛数百年前锈地精们就是专为这次追逐才建造这歌巨大工程的。
我陷入了飙速的快感,觉得自己优越且可以掌控一切,觉得自己无人能敌,而哈劈雷也休想追上我。难道这就是疯狂的先兆吗?哦,并不是,这群妖物的叫声还等闲伤不了我,这不过是在面对巨大的危险时产生的狂妄,是心灵的保护机制,以免我因为过度惊恐而瘫软。现在什么危险啦,轨道上可能出现破洞啦,以及这次追捕行动最后我是否能逃过等等,我想都不想,眼下只有我超越了这群猛禽的小小胜利,不断让它们措手不及,越来越气恼地急转弯、大俯冲等等才重要。我是那只为了逃避狗儿、楼燕、雕鸟的追捕,不断变换逃命方向的兔子。
接下来,这群哈劈雷果真开始号叫了。这次是截然不同的第三种叫声。此刻我才惊觉之前我听到的还不是它们真正的歌声,那些凄厉的叫声不过是序曲、练唱,现在登场的才是令人精神错乱的大合唱,而就在我万万料想不到的瞬间,这群哈劈雷的狩猎歌忽然调高了好几度。
那是一种哨啸与嘶鸣,忽强忽弱,时而拉拔到刺耳的最高音,接着沉降为凶猛的咆哮,正好伴随着运书轨道忽上忽下的走势成为绝佳的伴奏。上升,俯冲;登山入谷;左拐,右拐,几乎每隔几秒这些完全相反的走势就替换一次,但哈劈雷依旧紧追不舍,就像猎狗追逐猎物时紧盯着每个动作那样。它们的叫声让我的眼珠子快要沸腾起来,舌头几乎冒汗了。我感觉得到大脑沟回歪七扭八,并且抽搐起来,好像里头的汁液冒出许多泡沫,要毒害它。而我也越来越压抑不了那种在哈劈雷获得终极胜利之前,宁可冲入深渊结束这一切的渴盼。只要一跳,一切就会结束。跳下去,就永久太平了。
“喂!”我体内忽然响起了这个声音。
正是,疯狂就是这么开始的,您说是不是呢?我亲爱的朋友。这时我们会听到一种或多种声音。只是这声音居然用“喂!”这种平淡无奇的招呼方式,倒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侮辱了。
“喂!”这声音又说了一次,听起来还有点熟悉。
“哈哕!”我在脑中回了这么一句。
“哈哕,小伙子,别来无恙?”
“你是谁?”
“我是个装满未擦干净的眼镜的柜子。”这声音答道。
“丹斯洛?”
“难不成你还认识另一个装满未擦干净的眼镜的柜子?”
那些疯了的人,自己不也都说他们听到了死去的挚爱亲友的声音?
“我只想让你知道,此刻你这种精神错乱的状态我非常熟悉。有一次诗龙堡遭到围攻的时候,我脑门上被一颗大石击中,从此……”
“丹斯洛,我知道。“事情清楚得很,我已经失去理智了,我正面临生命危险,并且开始跟一个虚无的声音交谈。
“没错,我曾经一度精神错乱,小伙子!当时我确确实实疯了,我真的相信自己…”
“是个装满未擦干净的眼镜的柜子----丹斯洛,这我也知道啊。你听我说,现在我正疾驶在幽灵列车上,背后还有一群贪婪的想吸我血的哈劈雷在追赶,而我也逐渐失去理智了。现在,能不能请你简单扼要地告诉我,你来找我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以为听到我的消息你会很开心的。”丹斯洛的声音听起来既难过又委屈。
“跟我目前的处境相比,我是很开心呀。只是现在我实在有那么一点,紧张,丹斯洛。”
“我了解,我不过想给你一个建议,之后我就要走了。”
“一个建议?”
“你也知道的,那一次我康复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怎么发生的?”
老实说,我压根儿都没想过。
“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忽然听到曾祖父西拉里乌斯的声音,他同样
也因为失心疯而惹人议论——我们家族有非常非常悠久的精神病史。静
“丹斯洛,请你直接说重点吧!”
“好好。西拉里乌斯建议我到诗龙堡最高处,在那里放声大吼。”
“放声大吼?”
“没错,我就是这么做的。我真的上去大吼,而这一吼果真把失心疯吼了出去,消失在空气中,仿佛被驱赶出去的妖魔。不骗你!那声诗龙吼大大改变了我的一生,就像那份手稿,那份你……”
“你讲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丹斯洛,我应该大吼大叫吗?现在?”
没有回应。
“丹斯洛?”
声音消失了。
啊,我忠实的朋友们,这件事我有三种解释。第一种解释也是最不可能的:这真的是我那死去的诗艺教父的声音。第二种可能性稍微高一点:那是哈劈雷的哨啸声让我发疯引起的病状。第三种:那不过是想从我体内挣脱出去的恐惧在发声,而我自己的理智则假扮成丹斯洛的声音好让我信服。或者,真相混合了所有的猜测?真相究竟如何,我永远无法得知,我知道的只是:不论这建议来自冥府、疯狂还是理性,总之,我听从了丹斯洛的建议,开始放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