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手稿我还给了其他几名书灵看,结果都差不多,每个书灵都深深为之着迷,但没有谁知道作者可能是谁,而且许多书灵都想背诵这篇文章。因为这些书灵朋友们,他们不像歌歌那样必须为自己的作者付出那么多心力,大多非常乐意多多吸收其他文学作品。
我开始像爱诗龙堡居民那样喜爱这些书灵,甚至还可能爱他们爱得更深一点,因为他们以如此令人感动的方式把我当初了他们的生活中心。他们乐于跟我亲近,因为在他们眼中我是个真正的作家,而且我还更具有挑战性,因为我是想成为作家的诗龙。他们认识的功成名就的作家已经够多了,现在他们想要把握机会以自身之力塑造出某种艺术秉性,直接影响这个作家的诞生。一夕之间,我忽然多出了数百个身材短小、无怨无悔地关爱我的独眼诗艺教父,而他们也一如我恩师丹斯洛一号那样,为了我未来的作品,不断给我各种建议,而这些建议就和提供它们的书灵一样五花八门、各不相同:
“绝对不要以门把的观点写长篇小说!”
“对绝大多数的读者而言,外来词都陌生如外来客!”
“一个句子里只要放进那些真正属于这个句子的词。”
“如果说句点是一堵墙,那么冒号就是一扇门。”
“形容词是名词天生的敌手。”
“如果你在酒醉时写下了作品,那么作品付梓前务必要在脑筋清
醒时再看过一遍。”
“用水银写作,保证下笔如行云流水。”
“脚注犹如摆在书架最下层的书,没有人想看,因为还得先弯下腰。”
“单独一个句子里出现的蚂蚁不该超过一百万只,除非那是一部自然科学图书。”
“十四行诗宜以手工纸书写,中篇小说宜选用羊皮纸。”
“每写三个句子就要深呼吸一次。”
“写恐怖故事最好在脖子上披条冷毛巾。”
“如果你写下的某个句子让你想起努力想把一颗花生米捡起来的大象鼻子,那么这个句子你就该仔细考虑了。”
“剽窃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偷窃,剽窃许多作家则是研究。”
“厚重的书之所以厚重,是因为作者没时间写得简短一点。“
即使我并没有真的变成书灵,至少也是个书灵学徒。一阵又一阵永不间歇的善意建议、技巧与经验传说如雨点般纷纷朝我洒下,而我虽然努力想把它们全都记起来,最后却只剩下那些最具启发性的。这些意见往往相互矛盾,而在我周围也不时有两名或更多书灵以名言为箭矢攻击对方,互相争吵。
我成了这些矮精灵信的生活内容,成了他们所作所为活生生的见证,对他们背诵狂热而言,我更是重要见证。他们可以把胸中积聚已久的全部在我这里倾泻一空。他们认为他们的作品遇到我,终于能够落到肥沃的土壤上,有朝一日终能享受丰饶的收货,这收获便是各种长篇小说、诗歌,以及所有我在纸上所创作的东西。是我,赋予了书灵们那没有名姓的存在一种他们一直以来所渴盼的意义。
我在书灵国度常见的一天大约如此:早晨当我打着哈欠离开卧榻后,马上就有一名书灵跟着我,用几段轻快的诗歌活络我的思绪:“黎明红天,照耀我早日迈向死亡?不久他们便将长号喇叭吹起,于是我便得撒手人寰……”
而在吃早餐(现在我都自己准备了)时往往有好几名书灵朋友陪伴我,并轮流引用往来书信中的段落:“亲爱的戈福德?勒特凯:谢谢你题词赠送给我的《查尼拉与木赫》,以木赫当作一部悲剧小说的主角,这是何等大胆的创举呀!尤其它在纵身跃入恶魔谷之前,出于情伤镇日赫呱的那一段更令我大加感动。你勇敢踏出的这一步很可能开创出查莫宁的木赫文学,而这种文学里将充满了许多木赫。就连我本人也兴起了创作木赫小说的念头呢。献上最深挚的祝福,您的罗伯?锡木耳!”
之后我通常会前往皮革洞穴,在图书机上爬上爬下,找找书、稍微浏览一下。这时歌歌往往会陪着我,他特别喜欢在图书机附近流连,因为他把揭开这部机器的奥秘当作己任,并且相信自己已经发现这部机器运作的规律了。此刻他正为了一个高度复杂的表格绞尽脑汁,希望这个表格能让他揭穿地底世界最后的秘密。
前脚才刚离开皮革洞穴,马上又有几名书灵朋友上前,陪我在地道里散步,并轮流以充满智慧的杂文或警句浇灌我。他们昂首阔步,有的在我身侧,有的尾随在后,装模作样地朗诵着,我们看起来想必像个古怪的鸭子家族,只是大家并不呱呱叫,而是高声背诵着最高信念与省思:
“阅读是让自己省去思考的聪明办法。”
“地底通道尽头的光往往只是一只垂死的光水母!”
“写作是一种为孤独争得些许尊严,与些许金钱的无奈尝试!”
另外,我也乐于观看书灵朋友们在图书医院工作的过程,这也让我学到了一点关于图书制作和修复,以及印刷术与不同纸张化学加工过程等等的知识。那些有幸被送往图书医院的书,出来时大多有如新生。这些矮精灵朋友熟知各种修复受损纸张与皮革所需的秘诀与手法,
当他们的技艺完成时,原来送进去的病号就如刚刚印好出厂、换上全新衣裳的模样,比起之前更为美丽,更加珍贵。
下午通常是长篇小说的时段,八疤渣克尔、丝梗笛?莱斯丹客,以及其他拥有众多小说作品的书灵朋友为我朗诵他们的作品。他们在我身边的表演就像一出雄伟的超级大戏,是一出没有开头、没有中间也没有结尾的悲喜剧,剧名就是:《查莫宁的小说与其永无止境的可能性》。
就这样,在我身边几乎总是不断环绕着活生生的文学创作。当我吸一口气时,我就吸进了一个构想;当我跨出一步时,就从查莫宁的巴洛克时期迈入现代;而当我发出一声喟息时,也马上就有十几名书灵忧心地攀住我的斗篷询问我的状况。在这之前,我从未享有过这样的关注。
夜里大伙儿就在皮革洞穴聚会交心,大家坐在炉火边,聊天、争论、朗读文学作品并开怀大笑——在这里,书灵们可以从日常劳作中放松身心。他们给我看珍贵的书籍、地底世界的地图,或是从万宝室里拿出的拾获物;谈论着我完全没听过的,被人遗忘的作家。另外,他们也讲述各种恐怖的猎书徒故事一样。最后,我往往筋疲力尽地回到我的卧榻,立刻入睡做梦,梦里自然都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