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显眼。今儿个还是这么冷,大和的冬天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么冷了?
卫昭站在长廊上,披着黑袄,素颜披发,冻得鼻尖微红,唇泛着微微的白,黑瞳幽深。
一阵冷风拂过,卫昭不动,仿若未闻,“婳儿,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是。”身后为她打伞的婢子应了,亦是素裳,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白婳垂着眸,“东西都早早备下了,奴婢还让郦儿仔细检查过,万不会出错的。”
“辛苦你们了。”
白婳微惊,猛地抬头,见卫昭凝视庭外飞雪,一张丽颜始终冷着颜色,没有丝毫人气儿,不由鼻子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殿下……”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呢?”卫昭回头看她一眼,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把眼泪擦干净。”
“是。”抽抽鼻子,白婳抹了一把脸,看着殿下的侧颜,心中满是涩意。若是没有那桩事情,若是早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们的殿下,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白婳扯了扯一旁双生妹妹白郦的袖子,眼眸微动,白郦点头,小声的提醒,“殿下,起风了……”
“回吧……”她收回视线,将满庭梅花抛却了,头也不回。
今日,长公主府,皆挂上了白幡,上下皆着素裳。
卫昭着白衣,长发用白缎束起,身姿纤细,裳还单薄,似乎刮阵风便能吹倒了。但这只是表象,这位长公主,虽生的女子之身,行的却是男儿之事。整个大和的子民都知道,为了国,这位殿下亲手弑了那位……曾惊才绝艳帝都的那位,安庆二十五年的状元郎,国公府嫡子,上官穆,亦是她的驸马,夫君。
安庆二十八年十二月冬,三皇子叛乱,国公府为其卒,上官穆首当其冲,三日,朱雀门开,长公主昭亲斩于足下,亡。
马车平稳的驶动,卫昭靠在榻上,单手撑着额,合眸浅眠。车厢里暖和着,白玉鼎里燃了安神香,淡淡的,她近来噩梦缠身,少觉,所以困的时候闭了眼,也不管不顾在那里。
郊外帝陵附近,葬着上官穆,叛臣本该死无葬身之地,但他是她的夫君。墓穴旁还有另一个坟堆,那是卫昭自己的衣冠冢,即便她死了,也该葬在帝陵,而不是这儿,孤零零的小坟。生不能同衾,死亦不得同穴,这算哪门子的夫妻呢?卫昭迷迷糊糊的想,也许她同上官穆,一开始就是错的。
安庆二十五年,卫昭十四岁,父皇允诺要将这天下最好的男子予她做驸马,她那时不在意,心里想着亲爹总不会挑出个歪瓜裂枣的给她。却是了,他挑了位极好的,亦是极包藏祸心的,害死了他自己不算,还险些颠覆了卫氏皇朝。父皇,论眼力,你及不上母后,论狠辣,你又及不上我,也难怪你先我们两人走了。好在,我终是替你送他下去了,也不知在下面,你们还能否和和气气的下盘棋,喝喝茶。
“止步,车上是何人?”
哪里来的没眼力卒子,这般不识相,白婳暗自咒骂狠了,不安的扫了眼榻上的人,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放肆,你也不看看这是谁人坐驾!”
呦呵,这是哪个世家,连个丫头都能嚣张成这样,想到老头子派他来看城门,袁成心里越发火大,“管你是谁,不给老子下来今儿个就别想出这门。”
白婳欲斥,张了张嘴,似乎顾忌到什么,一下噤了声,又看清那小卒的长相,不似平常,便拿出随身带的令牌,“小将军,还望你看清楚了。”
袁成看了两眼,微滞,那玉牌上面纹的竟是凤凰,独属于大长公主的凤凰?!卧勒个艹,他运气真好,竟然撞上黑寡妇了。小少年眼珠子转了转,故作不知,“这是哪家的令,瞧着怎生眼熟?”
……
马车外吵吵嚷嚷的,卫昭皱了皱眉,没一会儿便清醒了个透。白郦心里咯噔下,忙不迭的奉上茶水,“殿下,守城的卒子不懂事,姐姐正处理着。”
卫昭抿了口茶,听见外面好不热闹,夹杂着少年哑的像鸭子般的声音,她懒洋洋的撑着下巴,额头上还留着方才的红印,白郦见了,赶忙用帕子压了压,嘴里还要念叨,“您总是这样不小心,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你去看看是哪家的小子,活得不耐烦么敢挡本殿下的道?”
“是。”白郦退下去,凑近纱窗见到一张少年面孔,十六七岁的模样,黝黑黝黑的,却又俏生生的,言语粗俗,穿着普通士兵的军服,却是有几分贵气在。
“识得是谁么?”
白郦摇了摇头,直接俯首认错,“面生的很,奴瞧不出来。”
“起来,皇都里的阿猫阿狗遍地,哪里能尽识得的。”
白郦忍不住笑了,露出两个梨涡,“殿下说的是。”
“还跪着作甚?打发了那小子吧!”
“是!”
白郦一出去,姐妹两张相似容颜惊的袁成不小,都说长公主身侧有对双生子,这么说,车里的真是那位?
“小将军,不知如何称呼,您再多同婢子们多闲磕几句,改日府上恐怕不得安宁了。”
这话说的轻轻巧巧,却是不乏威胁警告之意,袁成默了瞬,想起老爹追着他打的场景,揭帘子的心有那么几分歇了,“放行……”
车轱辘继续转动,袁成站在一旁,手执长枪,肃着小脸,看的白婳白郦好笑。
一阵风吹过,掀起纱窗的帘,袁成不动声色的瞥了眼,有些愣住。
卫昭亦是看清了这少年的模样,自然的收回目光,转眼便能忘了干净。
袁成知道昭和公主的事迹,知道她的狠辣果断,只是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位殿下竟然生的这般美丽。他似失了魂般,等旁边的人拍了拍肩膀才回过神来,哪怕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料想得到大长公主出行,身边只带着两个婢子。
郊外的一处荒坟,卫昭下了马车,四周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景象,泥土又被雪水浸湿,踩上去松软,没个实在感。
“殿下?”
卫昭叹口气,“收拾吧,再晚天都黑了。”
白氏姐妹着手清理,却见卫昭蹲下身伸手去扯野草,不由相视一眼,满是无奈,两年了,女子韶华堪惜,她们的殿下,难道要这样一辈子?
清理完杂草,将车上的冥纸香烛取下,卫昭挥退了两个婢子,靠在墓碑上,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捏着白玉杯,絮絮叨叨的,似乎要将接下去一年的话都说完。
上官穆,你这满肚子坏水的,我爹待你家那般好,你为何还要反?你这死没良心的,你娶了我知不知道,你怎么能想着去害我爹呢?
你害死我了,我才十九岁,你让我怎么下得去手,亲手杀死自己的夫君,你让天下怎么看我?无私的大长公主,还是狠辣的黑寡妇?
上官穆,你狠,你真是太狠了……
卫昭喃喃的说着,眼泪不自觉的掉下来,她还让白婳莫哭呢,她自己不还是掉眼泪了,哎……怪她是女子,若她成了男子,便该是上官穆那般的狠心才是。
卫昭看着自己的手,被雪冻得通红,那日沾上夫君的血亦是这般的红么?她悠悠看着,忽然一笑,酒杯落地,发出叮铃声碎响,她永远也忘不了朱雀门前那幕。
足下枣红马,手上屠龙刀,那人一身黑色铠甲,长身玉立,她自身后策马而来,视若无睹,一刀斩下,心里平静的不可思议,究竟是怎么下得手?卫昭的右手微颤,自那日后,她再也握不住任何兵器。
日暮了,天色渐深,卫昭靠着墓碑睡了过去,白婳白郦准备去扶,却见她右手还拉着墓碑不放,只好点了睡穴,硬掰开来,车轱辘转啊转,等卫昭醒来,一切都还像以前一样。
朝华三年,昭和二十一岁,她没了父皇,死了夫君,却依旧满身荣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