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云开。
敕勒川上空鸦雀成群;一场大战过后,这里成了猛禽飞鸟的天堂,它们呼扇着翅膀,互相争抢着从大量死尸身上叼啄下的肉块,而重伤不治奄奄一息的兵丁旁边,也早已有成群结队的兀鹫围拢着蠢蠢欲动。
一个人牵着马步履沉重地登上一座高丘,极目远眺。
宇文泰本不是触景生情、伤怀感性之人,但面对着尸横遍野、战马哀鸣的惨状,仍只落得长吁短叹:敕勒川一片血雨腥风后,两军死伤者竟不下十万,而这些僵卧死去或仍在残喘的,绝大多数都是生在乱世而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无辜之人。
秀容军总帅尔朱荣于大战后即命独孤信拟表上奏朝廷,在阐明此战经过的同时,也为有功部下具表求封请赏。独孤信知晓这其中的利害,本欲和宇文泰相商,共同措辞表章内容,却遭宇文泰婉拒。
宇文泰有些倦了,凶猛惨烈的厮杀和你死我活的决斗本就让他领略了战乱的残酷,但尔虞我诈的算计和勾心斗角的博弈更使他心生怠意:此一战前后的诸多事情,正如自己隐约所感,少不得那位义兄高欢的幕后操控、叠设机关;但细思领主尔朱荣的作为,与其说是傀儡木偶般的任人摆布,还不如认作是大智若愚、后发制人的老练圆滑。而自己,满以为是在为国剪除凶顽、为母报仇雪恨,却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了他人手中的棋子……。想到此处,宇文泰再也无法自已,一下子颓然地瘫坐在地上。
“夫君!”
贺拔明月自看到宇文泰一人离开营帐外出,便心知有异,于是悄悄地尾随其后。此刻看到宇文泰摔倒,赶忙上前搀扶。
“……明月,你……你怎么在此处?”
“若我不知你的心思,又何苦跟来此处,”明月安慰道:“夫君,这战场残酷,我虽未亲至,今日见这一番狼藉也觉心惊肉跳;你是这尸山血海中蹒跚出来的余生之人,又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听了这话,宇文泰冷透了的心中似乎有一汩涓涓暖流穿旋而过,他不由得握住了明月的双手道:“有妻若此,此生无憾了。”
明月不语,只是执定了宇文泰的大手一任抚摩。
“你还不知罢,前夜通宵为我补制的背甲上那面护心镜,委实是很好的东西。”
明月心下奇怪,待扭过宇文泰的身躯看那背后,不禁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护心镜似乎是遭了强力的打击,已然碎裂成数块,只是有布帛在后紧密牵连,才勉强不曾掉下。
“若不是它,你夫也定然是这遍地横尸里的一员了。”宇文泰故作轻松道。
明月哪里晓得宇文泰与葛荣的殊死一战,她刚要埋怨丈夫对这生死攸关之事的刻意隐瞒,却听耳边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响动。
“小……姐,救……救我……。”
宇文泰也听见了这气若游丝的求救之声,他赶忙一把将吓得脸色煞白的明月护在身后,一边抽出佩剑大喝:“何人在此!快快现身!”
话音过去好久,高丘另一侧缓缓现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臂,兀自死命拉住坡上的草丛不肯松开。
宇文泰见此景登时警觉起来,紧了紧手中剑,另一手牢牢护住明月,慢慢靠上前去:大战过后,若遇上小股的怀朔残军,自己倒是不致出什么差池,只是爱妻仍在身边,不得不谨慎万分。
明月定了定神,从宇文泰背后探出首来。只见那草坡上俯卧着一人看不清面目,头上发髻散乱,身上披挂的黑色铠甲凌乱不堪,手臂紧紧按压的左腿上,赫然现出几个错落溃烂的窟窿,汩汩流淌着污血。
明月哪里忍得看这惨景,竟不顾这军士满身腌臜和宇文泰的拦阻,低下身来费力地把他翻转过来。只见那人虽一副劫后余生的惨容,但那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目却甚是孔武,两道坚毅朴实的浓眉横亘,眉心因忍受巨痛而扭作了一团;一双大眼无神地望着明月,颔下周遭髭须仍随着阔口一张一翕而微动,似有话说。
明月赶忙将衣袖用力撕下,捆扎住那人腿上的伤口,但伤口甚深,不一刻脓血便透过布带洇了出来;明月惶急对宇文泰道:“你别呆立在那里了,救人要紧!”
宇文泰看那人衣装和腿伤便已知晓:这分明就是一名怀朔骑兵被自己所创的狼牙棍猛击在腿上所致,若不及时由医师治疗,便断无生路了。当下恻隐之心并懊悔之意顿起,对明月道:“这里不是医他之所,你且去我马鞍处取些水来喂他喝下!”说罢站起身急急跑开。
明月醒悟,赶忙取来水袋慢慢给那军士灌了几下,竟让他有了一丝生机,散乱的眼神也渐渐回复了些许光彩。再看宇文泰也已匆匆回来,手里拎着一具秀容铠甲和数条从死人衣上撕下的布带。
“快帮忙将他铠甲卸下,换上我军装束!”宇文泰俨然已是命令的口吻。
明月会意,两人废了好大工夫才为那伤兵换好衣装,宇文泰又将几根布条牢牢捆束住他的腿上血脉,又拔出了协下的虎头短刀。
“你这是要做什么?!”明月惊道。
“你莫慌,我并无害人之意。但不将那腿上腐肉除去,即使回得营也未见得能救活他。你快压住他的臂膀,这一下恐不亚于刮骨疗毒,我怕他吃疼乱动!”宇文泰头都未抬,手上动作也毫无停顿。
明月刚要俯身按住那伤兵的肩头,只听他却张口努力道:“小……小姐不必费力,这……点疼我能……吃受得住!”
宇文泰听了也是惊讶,却好生钦佩这伤兵的坚韧,便问道:“好汉子!却不知如何称呼?”
“在……在下王……佐。”
“王佐,我要动手了,你若吃疼尽可大声叫唤。”宇文泰说罢,挽起袖子,慢慢用短刀剖开王佐腿上伤口粘连的衣甲:待靠近了才看仔细那伤口的惨烈,宇文泰额头也不禁暗蹙。
那王佐也真是一条硬汉,尽管疼得头上豆大汗珠滚涌而下,口中却仍是钢牙紧咬、一声不吭,竟任由宇文泰一刀一刀割刮那腿上腐肉;一时疼得紧了,他便挣扎着抓起身上的残甲张口咬住,直咬得那甲上铁片都弯曲崩断了数片。
明月生平第一回见这活人身上割肉的场面,吓得瑟瑟发抖,赶紧扭过身去不忍再看,心中如挂了十五个吊桶般七上八下。
宇文泰也是首次干这勾当,虽然暗嘱自己冷静,心下仍不时着慌,好几次停手调整气息。
“这位……将军……,在下谢……你……救命之恩,若此番……能自那阴曹……地府中……打个……来回,定……定当厚报!”王佐不顾缕缕钻心的疼痛,竟仍在打趣安慰宇文泰。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事,一刻工夫都觉过了良久。
“好了!明月,我们须即刻回营,找那医师再行治疗。”宇文泰说罢,顾不得擦头上淋漓之汗,和明月牵搭着王佐小心翼翼地扶他上马。
当晚。
“宇文司马,”医官摇摇头道:“你这部下伤得着实不轻啊!”
“正是,他与敌军鏖战甚久,落马后却不幸为自家骑兵所伤,此情太过特殊,否则我也不会在你百忙之际贸然打扰,实不得已,还请谅解。”宇文泰早已想好了说辞。
“刀砍剑劈在我眼中倒都是小事,唯这狼牙棒伤,却甚是棘手;”医官倒也直白:“宇文司马,万幸你已帮他初步清理了伤口腐肉,我这边上了金创也止住了流血,他一时半刻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若想退去周身发热彻底治愈,还欠缺一味药材。”
“什么药材?还请先生示下。”未等宇文泰发问,明月早急道。
“宇文夫人,这东西北地罕有,我连日来医治众多受伤官兵,所备也已用完,”医官看着躺在榻上高烧不退已昏迷过去的王佐叹一口气:“若是没有‘独活’来散那痈疽败血,此人恐难撑过今夜。”
宇文泰与明月听罢面面相觑皆是一惊;医官因仍有公务缠身,施礼后便匆匆离了帐。
“明月,我这就去后军找欢兄,看他有没有办法寻到这味药材;你在这里照看好他!”宇文泰话音未落便跑出了毡帐。
此刻的宇文泰已彻底后悔卷入这场纷争,自己竟还自作聪明去琢磨出那杀人嗜血的狼牙棒,而今却为了救一名被这利器所创命在旦夕的敌军伤兵而张皇奔走;恍惚间,宇文泰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善是恶,是救民于水火,还是害民于无形……,一路便这么胡思乱想着来到高欢营中。
此时也顾不得礼节了,宇文泰撩起帘幕便闯入了高欢的营帐:“欢兄!有急事找你!”
高欢此时正在与后军粮秣官商议补给之事,见宇文泰风风火火地闯将进来,便知他有紧急情况,于是暂命旁人退下,赶忙道:“黑獭,何故竟致如此着慌?”
“不消与欢兄细说了!你后军各勤卫中能否找到‘独活’这药?”
高欢那里懂得这些,但他机变过人,虽然心里仍懵懂着嘴上却大喊:“来人!快将后营司药唤来!”
不一会,那司药便赶到了帐中。宇文泰不待寒暄便直接开门见山问:“敢问司药官,这营中可有‘独活’这味药材?我立时便有急用。”
医官手捻胡须思索道:“高将军、宇文司马,‘独活’原是备有不少,只是经此大战,医治这许多伤号,储备早已告罄,现在怕是半两也找不出了……。”
“什么?!那你可知这药哪里还可以取得?”
“这‘独活’乃是南境所产,我北地各处但凡叫得上名的医号也多备有此药,只是司马你所求甚急,这敕勒川又是茫茫草场,一时半刻却上那里去寻镇甸购买?”
高欢听罢却也无法,只得看着宇文泰在帐中来回踱步。
“宇文司马,你何不尽力寻这川上的土人问问?”那司药突然问道:“‘独活’除了具有消痈、去腐和生肌的功效外,也是袪风散寒之物,这川上应有人储备。只是这大战刚过,怕他们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宇文泰经这司药提醒,忽地心中一亮,便匆匆别了高欢,径直奔慕容绍宗的中军营地而来,路上正好撞见独孤信。
“如愿,你来的正好!”
“黑獭哥!怎么?你回心转意要帮我拟写报捷奏章了?”独孤信大喜道。
“先莫提你那奏章,此事毕了我一定助你,”宇文泰急道:“快带我去见那牧马老者!”
独孤信看这情形也不敢怠慢,赶忙把宇文泰带到料场,远远的便看那老人正在厩边收拾饲草。
“老人家!”宇文泰高声招呼。那老者一见二人,便慌忙扔下手中活计,三步并做两步上前,看看近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面前。
“恩公,你救老朽一命,为何多日来都不容我前去拜谢!”
“老伯,我虽身在行伍,但见人有难怎能袖手旁观?此番前来却不是为了你的答谢;敢问老伯,你这里有无‘独活’这味药草?”宇文泰急问。
“‘独活’?牧马之人冬日为抗严寒,都备着此物混在肉汤中服食,我这里还有许多,恩公如需取用,请在此稍待片刻。”老者说罢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毡帐,不一刻返身取了一包物事交于宇文泰。
“老伯,这却是帮了大忙!待我来日必将重谢!”说罢,宇文泰便翻身离去,只留下那老牧人和独孤信呆呆地立在原地。
远处,早有一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此时却眯起了眉目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