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扶起他,也没有办法拥抱他,远山玲只觉得眼里酸涩难忍,她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久城信一,心中却开始慢慢觉得,也许哭一场对他来说是一件奢侈美事?
的确是这样。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端着和她的年纪不太符合的沉默,很久很久,想要把这个哭泣的男孩子深深地看进心里。
许久之后,她才清了清嗓子。
“我父亲和母亲都住在山顶的神社,每天夜里我睡下了,他们才回来,而每当我早上醒来,他们也都不在。”
听见她说话,久城信一止住了哭泣,小声地抽噎着。
“我有时候也想啊,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妖魔鬼怪啊,我们巫女,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嘛。可是我却为此,付出了十几年的时光。
从小我就明白我和朋友们是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我身体的原因。”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什么都看得特别清楚,村民们说是早慧,都止不住的夸赞我,父母也是,但我自己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父母亲因此特别放心我,我才十二岁,却被独自放在家里,这在其他的任何家庭中,都是不寻常的事情吧。
因为我比别人聪明,因为我是肩负大家信仰的巫女,我就必须,收起自己的眼泪,我可以娇纵,可以发脾气,可以随便哭泣,但我要明事理。
这就意味着,在人生大事上,我并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久城看她脸上露出不同于昨天的郑重神色,心中明了这个小巫女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也许在别的家庭中,出现了我这样的孩子,大家会欢呼庆祝,可是我是巫女大人,这一切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我这么多年的委屈,全都建立在这样虚无缥缈的信仰中,我真的很不服气。”
她看着久城呆滞的神色,忍不住叹息,“可是久城,遇到你,我真的感觉很幸运。”
男孩眨了眨眼睛。
她又继续说“当我看到村民们一波又一波的叩拜上山顶,对父母露出虔诚的表情,又看到几乎每天都有村民往我家送上粮食,蔬菜或点心,无论我走到哪里,大家的目光都是温和而善良的,我才渐渐开始明白。
父亲和母亲,无论多晚,只要有需要做法的家庭,都会毫不犹豫的前往神社,而现在,更是多半时间都住在神社里。
而我,更是被要求带着病体为需要的人祈福或者举行婚礼。
这些,都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即便它为我们本身带来痛苦,可是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必然的牺牲。
我感谢我的牺牲,既然无可避免,那么就感谢它,神明是公平的,它会赐予我其他人没有的因缘。
一想起所有人脸上满足的神情都是因为我们一家,也觉得付出与收获相抵了。”
久城看着她,忽地记起父亲发丧那天自发前来吊唁的市民,他们沿着街道站了满满一排,目送着灵车载着父亲的遗体前往殡仪馆。明明没有任何人邀请他们,没有热茶水,没有热毛巾,连允许瞻仰遗体的资格都没有,连灵堂都不能进,可是他们站在寒风中,无声地哭泣着。
他是知道那天天气寒冷的,风吹在脸上像刀挂一样,他们的脸是苍白的,而眼圈通红,想也知道那种疼痛。
可是全程,久城信一没有见到一个看热闹的市民。
他们的心情,甚至比站在灵堂里那些衣着光鲜的人更加纯粹。
也许这就是父亲一生所追求的东西,他或许也想父慈子孝,夫妻甜蜜,可是身处那个位置,已经做不到这些了。作为一个警察,他唯有将一生的心血奉献给这个法制社会,让这个社会,将温暖与善良回报给他的妻儿。
也的确是这样。
父亲死后的一切事物打点,都交给了他的下属,他们还帮助信一母子俩找到乡下的住处,甚至要自掏腰包买下来,是母亲严厉的拒绝了。
母亲,想来母亲是明白的,父亲一生追求正义,舍己为人。
这或许对当事人是不幸的,但是对更大的群体是有利的,总有一些人,身处那样的位置,若是想光明磊落,也不得不这样做。
他们是人民的殉道者,这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信仰。
久城在这一刻明白了父亲。
在村民的热情中,在网民的自发哀悼中,在所有人怜悯心疼的眼神中,明白了这一点。
对母亲和他来说苦不堪言的关注,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收获的最高的赞扬,他抛弃一切只为受到的赞扬。
也终于成为他原谅父亲的理由。
他凝视着面前的小巫女,张开双手,做出了拥抱的姿势。
远山玲骤然一愣,也开怀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