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里的庆幸与感伤莫过于一个个机缘与巧合的碰撞,撞出来的那点星火若是能成了气候,明亮不消说,重要的是心上再雾不上霾。好个畅快通透,可要是撞出来的只是一泡细屑,白白呛一鼻子灰还浪费几滴眼泪,乔迦毅对陈应龙,对赵舒,便是如此。
乔迦毅的心事乔蓉大多都看在眼里,他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从戎雄口中得知幼时的乔迦毅,到亲眼见到的赵舒,再到龚、杜、姜三人,以及后来似有似无的朴沁雅。每一个曾在乔迦毅心中停留过或是离开了的,乔蓉甚至比乔迦毅还要在意。心机?不是,就一个本该享受父母温存却被现实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女孩来说,依靠这种东西,哪怕地方再小,也会栖足一辈子。
她看着吃饭狼吞虎咽的乔迦毅,眼神温柔,很难想象一个生长还未饱满,人事算是懵懂的小女孩眼神里竟会有一种长年夫妻相敬如宾的娴韵。胡琼看在眼里没有说破,而就这个家来说,乔国辉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于他吃饭时的经常性缺席,乔迦毅早就见怪不怪了。
今天乔蓉没有动筷子,哪怕胡琼特意做了她最爱吃的金边白菜,这可是胡琼的拿手菜之一。每次做这菜前她都会早起到菜市,精心挑选上过露水后不久的小白菜,买回洗净,热水里滚上一遍后放进锅里清炒,慢火以后加上蒜末,最后以淀粉勾芡。口感清爽,入嘴生津。乔迦毅自然爱吃,就着这盘菜,稀里哗啦送入腹中不少大白米饭。
“蓉蓉,你是不是不出去玩?不去我走了。”乔迦毅大大咧咧用袖子擦去嘴边油渍问道。
“不去了,小毅哥哥去吧。”乔蓉浅浅答道。
乔迦毅对于她的拒绝也不恼火,反正这妮子不常出门他是知道的,一共就没和她出去玩过几次,这次自然也没指望她会去。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给胡琼打了个招呼后乔迦毅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后来家门处传来一声脆响,胡琼也只是微微一笑,而乔蓉看着门怔怔发呆。
“蓉蓉不吃吗?”
胡琼轻声提醒了一句,三十出头的她,一如既往的贤惠,风韵不用说,就连乔蓉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可人都有过好几次恍惚,以为面前这个女人当真是自己的妈妈,而胡琼打心底里把她当女儿看。也就是刚生乔迦毅那年,胡琼便得知杨伯龙的媳妇也怀上了个孩子。回想那个女人,胡琼也是一阵惊叹,美得无以复加,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眼更让她娇艳欲滴。可没想到乔迦毅满一岁时,她留下乔蓉后便消失了,再无音讯。
胡琼看着眼前这个长的愈发像那个女人的孩子,一时间思绪万千,却被乔蓉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语拉回现实。
“她漂亮吗?”
胡琼瞪大了眼睛,出于女人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让她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蓉蓉,其实你不应该背负这么多,胡阿姨早就和你说过,咱们是一家人,她始终都是你的妈妈。”
乔蓉不与胡琼对视,把头撇过一边,嘴角转瞬即逝一抹嘲弄,心里早就生出一阵波澜,奈何她再古井不波。妈妈?怎样的妈妈连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都不要了?可当胡琼忽然握住她的手时,乔蓉心里再无挣扎。
“胡阿姨,我以后可以叫你妈妈吗?”乔蓉眼神迷离。
胡琼没有作声,只是把她抱进自己的胸口,细腻下巴枕着一头惹人青丝,良久。
“蓉蓉,我们女人这一生并不容易。打从出生那天起,本分,道德这些东西就在身上定了性。幼时我们并不能像小男生那样可以为所欲为的去做一些事情,要是真不听劝,非但得不到小伙伴的称道,难说还惹得一身腥燥。可不就是不公平嘛。等以后身子骨稍微长成,女孩的心智在少年时又成熟于男孩,在有了一些难以启齿的小秘密后除了妈妈又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只会憋着,要是憋久了还不得把自己憋坏呀!到了二十岁,那个所有女人最向往的年纪,咱们更是不容易。满怀期待的想要找个意中人,才发现天下的乌鸦一般黑,甚至一个比一个黑。等初为人母了,又得成天跟着小宝宝屁股后面转,睡个觉哪敢像年轻那样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夜里还不是隔三差五的操心着孩子,起床四五次给他盖被子那叫一个折腾人。可话说回来,咱们女人最受罪的呀,是在家里不光要照顾一个小的,还得照顾一个老的,老的更烦人,小的没照顾好,他得说你,等你把小的顾全了,老的又得怨你不把他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看似母女的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胡琼用手轻轻捋了捋乔蓉的细发继续说道:
“咱们女人看着像是要吃一辈子的亏,遭一辈子的罪,有很多女人就觉得受了委屈,可她们却不懂得吃亏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坚持到最后的人总会找到一个愿意陪她一起吃亏还不会给她吃太多亏的男人。不让女人吃亏这句话,结婚前的女子自然可以视作白头到老的佳酿,可结婚后的女人还要过分缠绵,未免太不知足。所以蓉蓉,胡阿姨真的希望以后能有幸听到你的那一声‘妈妈’。”
胡琼眼神澄澈,尤其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那张清秀脸庞上温情四溢,他不觉得这番话对现在的乔蓉来说为时过早,只因为直觉。
“得去多长时间?”
乔蓉心里不再挣扎,温柔道。现在她脸上更多的是从容,隐约间还有一丝动人的绯红。
“听大雄叔叔的。”
胡琼对于乔蓉远行的消息也只是从乔国辉口中得知,据说是老爷子的主意,说是不能拖欠一生,更不能坏了苗子。再详细的便不得而知。只知道戎雄会一路作陪,确保乔蓉安全。她甚至都不知道乔蓉会被送去哪里,但她并不觉得奇怪,老爷子做事,向来难以琢磨。还有,乔蓉身上确实蕴藏着一股巨大潜力,胡琼自己都感觉驾驭不住。
凰凤云在天,吐哺世间,潜龙游在地,归心天下。这是老头子喝大时胡诌过的话。胡琼轻轻叹息。
“胡阿姨,什么时候走?”
“等你们开学。”
问到这里,乔蓉便沉默了下去,只是一遍遍的在心里念道:还好,还来得及。
————
乔迦毅这犊子哪里知道他那个让众多纯洁小男生几番沉醉在梦中哭死在清晨的始作俑者大妹子此时内心的复杂。他只知道要赶紧趁热打铁的好好“教育”一下那位曾经一起撒尿和泥巴的倒霉小兄弟,不然都难以表达他对他的思念之情。
六中的足球场还是一如既往的空旷,尤其像这样还残留日落余晖的光景,让两个坐在小石阶上的小孩没来由生出一股惬意,乔迦毅痞里痞气地伸了个懒腰,陈应龙赶忙依葫芦画瓢学了一个,可他这痞的却不咋地。
“陈应龙!!”
“在!”
乔迦毅扬了扬嘴角。
“单车,还会骑吗?”
“乔迦毅,神龙摆尾我都会了。”
“噢?摔惨了吧。”乔迦毅挑了挑眉毛调侃道。
“没有,有次骑太快了,陈晨突然在路边用泥巴打我,我一紧张,赶紧捏了捏刹车,就会了。”
陈应龙很诚实,每一个字都很诚实。
…………
乔迦毅一个挺身站起,对着这小子的屁股就是一脚:“靠,傻瓜有天养着,说的就是你!”
陈应龙笑嘻嘻配合着,突然乔迦毅阴沉下脸来,陈应龙忙止住笑意,他一高一低的眉毛渐渐凑近陈应龙的脸,陈应龙似乎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局促起来。随后乔迦毅紧绷的脸伴着一丝戏笑倏然弹开,一个脑包又敲到陈应龙的脑门上,他连忙跑走,还不忘添油加醋道:“傻子,追我啊!”
陈应龙轻轻揉了揉额头,嘻嘻哈哈追了过去。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侃打屁,乔迦毅知道他去了另一个小学读书,那小学名字听着还挺别扭——上闸小学。里头大多是务农人家的小孩,因陈应龙家里并不富裕,母亲也只是在学校食堂做活,收入不多,更别谈人脉。所以他没能跨进子弟校那道算不上高度的门槛。陈应龙其实没傻到变成是个人都可以捏上几把的软柿子。上闸小学学生素质不高,其中不乏好事无良之辈。听他说有次他被一个人当众骂娘调侃,这小子急眼了一拳就给人门牙轰掉两颗,赔了她母亲半个月工资不说回家后还挨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可这小子心里舒坦,骂我可以,没事骂我娘干嘛,奶奶的!
不过看的出来,长大后他对教职工子女以及电厂子弟有着本能的避让,别的不说,光看人穿着打扮,一个个就跟小皇帝一样。可他对乔迦毅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原因要归结于乔迦毅从小那股子侠气。我的东西就给好朋友,不拿是吧?硬塞给你,再不拿着翻脸了啊!我的家跟你的家没啥两样,拘束是吧?来来来,吃个我妈削的苹果先。
两个小子跑过了足球场,又绕着小花园兜兜转转个不停,乔迦毅闹欢了捡起根枯枝就朝身后砸去,陈应龙也不躲避,截下飞过头顶的枯枝照样给乔迦毅还以颜色。可算得上一对活宝。
“哎哟!”
“我日!”
两种截然不同的呼声不约而同响起,乔迦毅捂着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被撞得目露凶光,进而一脸玩味的人。他娘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冬哥,咋啦?”
“哟,找着了!”
两道人影从王冬宇背后窜了出来。
“杂种,老子早就说过,来日方长。”说罢,王冬宇一把拎起乔迦毅的衣领,陈应龙毫无征兆地扑到王冬宇身上,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王冬宇一膝盖骨踢到小腹上,瞬间躺倒在地。
“学校里人多,再过五分钟初中的就上课了,拖到大门外面去。”王冬宇向身后两个小弟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揪起单膝跪地却一身紧绷的陈应龙。
“狗,日的!”
乔迦毅趁王冬宇回头之际,一下甩开他抓住自己衣领的手,跳起来一脚把他踢开,随后冲向揪住陈应龙的两人。王冬宇早就防着一手,知道乔迦毅脑袋不笨喜欢来阴的,可不!刚才那一飞踢要是躲得慢,小JJ难说就遭殃了。他脚底猛然蹬地,跳起一脚踢到乔迦毅背上,直接给他一个狗抢屎扑到在地。
“打!”
王冬宇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趴在地上的乔迦毅就是一顿猛踩,那边两个人也应声给陈应龙来了顿双打大杂烩。
“骂人不骂爹妈,打架不打J8,乔迦毅,你个杂种怎么就不识相呢?赵舒也就算了,偏偏你在学校还很狂?草。你。妈!狂啊!老子就看你不顺眼了咋滴!?老子就打你了咋滴!?”
王冬宇龇牙咧嘴边喊边打,下手越来越重,起先只是踩屁股,后来直接骑在乔迦毅身上对着他后脑勺一顿砸。
乔迦毅只感觉脑袋一时间嗡嗡作响,身上却痛意全无,只有憋在心里的一股火气。他突然间听到陈应龙悲惨的嚎哭,再忍不住。
“王冬宇,我,日,你祖宗,以多欺少你算个求!”乔迦毅挣扎道,说话间尝试着扭了扭身子,奈何王冬宇力道太大。
“嘿嘿,有本事你叫人啊。”王冬宇掐住乔迦毅的脖子不屑道。
离乔迦毅不远的陈应龙此时竟没再挨打,只是捏着青筋暴起的手止不住的仰天狂嚎,让那两个作威作福的小子一脸无奈。乔迦毅心里一阵堵慌,想大喊一声为自己鼓个劲,只要能站起来,老子就拼了。
他突然掐住王冬宇的手,指甲用力一扣。想都没想脱口大喊:
“龚浩泽!”
王冬宇先是一愣,后来仰天哈哈大笑,就像过年一样。乔迦毅要得就是这个效果,只要他掉以轻心,机会就来了。乔迦毅蓄满了力气,就等这拳砸出去轰碎他的门牙。
可乔迦毅还没来得及出手,就看见一只印有“小顽童”字样的鞋子硬生生地贴到了王冬宇的脸上,一下把这狗,日,的踢飞好远。然后就听见一阵青涩的骂娘和乱哄哄的敲打声:
“小杂种,小狗,日,龟孙子,打不死你!王八蛋!”
乔迦毅莫名其妙的同时更觉得不可思议,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这个拿着王冬宇不当人猛揍的不是龚浩泽能是他娘的谁!?他再回头一看,杜绍超、姜宏伟一人抱住一个王冬宇的小弟任凭陈应龙在拳打脚踢。
我滴个乖乖!
乔迦毅好似活在梦中,可他立刻沉下脸来,目光凶狠的盯着被打趴在地的王冬宇。气从门前过,不出是罪过!他提了提裤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提脚,踩下。提脚,砸下……好不痛快。
“够了,我们走!”
乔迦毅抓住龚浩泽,看了看陈、杜、姜三人,一个眼神大家心领神会,因为躺在地上的三人早已哭成了泪人。
那一晚,皓月当空,足球场上一片安静祥和,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传来郎朗书声,草地上向着月亮并排跪着五个小肉墩。其中两个身上抹满灰尘。
我,乔迦毅。
我,龚浩泽。
我,陈应龙。
我,姜宏伟。
我,杜绍超。
…………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