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两刻了,透过纸窗看到外面依旧昏沉的天以为还是早晨天还没亮透,于是翻身继续睡,难得今天无人打扰,想来会是个好觉,我掖紧了背角又睡着了。
眼见黄昏转星斗,一天这么过去了,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能听见虫儿鸣叫了,要说自然醒倒不如说是被渴醒的,于是下床满屋找水喝。
“咚!咚!”“咚!咚!”
外面的更夫的梆子已经敲响,听这声应该是二更天了。
“二更天?!”我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掀掉个!这嗓门一出轰鸣的脑袋有些疼,我浑浑噩噩地穿上鞋子跑出门去,一个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正好摔到李玉的身上,险些砸翻了她手中的茶盘。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醉醺醺的?”李玉把我扶进房间,倒了杯热茶递给我,我一股脑全喝了,没等她给我倒我迫不及待地对壶嘴狂饮,李玉掩面笑道:“还是江公子说的准,你醒来一定会到处找水喝,这不,吩咐我随时在外面候着,见你一直没醒外面的侍婢已经换了三拨了!”
可能是汤泉泡太久把人泡乏了,我揉了揉太阳穴,可是昨天睡前喝了不少茶啊!按说应该很清醒才是,可是不仅没有清醒,还有丝丝隐痛,可能睡太多起了反作用,我自我安慰着。可这脑袋像是刚从酒缸里捞出来晕晕乎乎的,我仰躺在椅子上吩咐李玉把外衣拿来,我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睡了这样久,现在只想立刻去找陆离,按说这个时候他该回来了,司空朔要是有消息现在该得到回复,只是等李玉捧着衣服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早已呼呼大睡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江浸走了进来,李玉刚要行礼江浸制止了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熟睡中的我,李玉站在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江浸望了一眼她手里的外衣失望地摇了摇头,李玉以为衣服拿的不对有些尴尬,他从屏风上取下墨狐大氅盖到了我身上将我抱去了床上。
“李玉,”他抚了抚床帘小声对李玉说,“浣溪轩里有织锦贡缎,你拿最上面两层的月笼纱去裁个床帘把这个换掉,我看这个很透光。”
李玉应承着,正好碰到徐昂进来,她简单行礼后就出去了,徐昂看到站在床边的江浸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因为他们此番进来,是有目的的。
一刹那,屋子寂静如水。
“公子,你还不准备动手吗。”半晌,徐昂终于开了口。
江浸没有任何动作。
“老夫人已经答应你,废了她的神术就可以保她性命,你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就是要保她此生无虞吗?”
徐昂对着江浸的背影,依旧没有反应。
“好,就算是退一万步讲,她万一醒过来去找司空朔,又该怎么办?”
“不会的。”
“茶中的安神药管的了一时,你又能让她终生沉睡吗?你心里很清楚,司空朔存在一天就意味着我们之前做的所有都前功尽弃了!所以司空朔必须死,塔西漠族必须灭亡,否则鬼锤钉山就没有意义了!”
江浸郁结于胸,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指间已经推上了神术……
“不行……我做不到!”他颤抖着散去神术后冲离了床边不敢再看我酣睡的脸。
“你不来我来!”徐昂说着就要动手,江浸猛一回手将他掀翻在地。
他愣了,徐昂亦是苦笑。
徐昂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笑了笑:“既然下不去手,当初为何还要答应老夫人?你说话出尔反尔,难道就不怕她的下场会比现在痛苦百倍吗?”
江浸之所以对徐昂动手是怕他贸然动手会殃及性命,因为废除神术并非他想的那样简单,一旦失手被废之人就一命归西了!
“她心里根本没有你,你这样痴缠只会伤了自己!浸儿,徐昂叔叔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懂事,所以从未对你苛责过什么,叔叔能为你承担为你做的根本毫不犹豫,你想凭一己之力保下她,你保的住吗?!老夫人要动手你怕是连再看她一眼的份都没有了啊!”徐昂话极伤情,心中涌上一股酸楚,“你若是再优柔寡断下不去手,老夫人或许就会让她来了。”
江浸盯着月光透进来在地上铺上的一层地霜,徐昂不知道,其实她早就来了,只是不曾进过江府罢了!江浸言语间满是落寞和伤心,他无奈之下只得沉了口气走出门去,徐昂见他走了,复又望了一眼沉浸在梦乡里的我无奈离去。
这样昏睡的日子持续了约莫四五天。
直到第六天醒来,刚睁眼的那一刹那只觉得天旋地转,坐起来的身子还没竖稳就又一头向后仰去,震的脑花都疼!我扯着床帘爬起来,不想新换的月笼纱太顺我滑了手人差点从床上摔下去,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嗓子干的要冒烟了,看到桌上的茶壶打赤脚晃晃悠悠地过去却发现是空的,我一屁股摔到椅子上起不来了,这精神萎靡不说,浑身还没有力气,这是怎么了?
我略微舒臂握拳,胸腔中明显的阻滞之气产生,然后全身酸胀!
李玉又恰逢时机地敲门进来,手里依旧端着茶盘,她放下一碟桂花酥后熟练地替我倒了一杯茶,我端着满是君山银针的茶杯刚到唇边突然定格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一幕好像每天都有,每天都这样。
“李玉,我昏睡多久了?”我放下杯子问道。
“不前不后五日多一点点。”
五天了……我心中默念,“每次睡多久?”
“还真别说,公子最近的睡眠真的是好的不得了,叫我们做婢女的看着都羡慕呢!”李玉没听出我的疑惑,以为我只是单纯的睡眠好,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一日下来除了少有的进食外其余时辰基本都在睡着,而且你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我们还有姐妹逗趣儿,说你梦里吃咸猪蹄吃到口渴了呢!”李玉说的神采飞扬我心中却隐隐笼罩了一层阴霾。
我望着茶盘中的茶壶,神差鬼使地掀开盖子,上面满满地飘着一层君山银针,我取下发钿搅了搅,下面沉淀的东西逐渐飘了上来。
龙骨、琥珀、合欢皮、远志,我挨个拨着浮起的药片,全都是静气安神的中药,浑浊的茶汤中隐约还可见朱砂的痕迹,这些东西本就安神,再加上朱砂催化功效则会加倍!我的茶水里怎么会加入这些东西?!我手没拿稳,茶盖直接摔了粉碎,把李玉吓了一跳,难怪这几日我会如此嗜睡,原来是这东西捣鬼!
“你之前说是江浸要你每日端茶候在门口等我醒的,是吗?”我质问着蹲在地上捡碎茬的李玉。
“是啊!”她忽闪着眼睛,样子很是无辜,她不知道她给我的答案让我有种如临深渊的感觉,我不管依旧倦怠的神思抄起茶壶踉跄着直奔浣溪轩,雾月的风已经混上了雪月的寒意,我草草地将外套搭在身上却遮不过刺骨的凉意,虽然被冻的瑟瑟,却催得我脚步更快,刚奔到门口,里面的谈话让我刹那止住了。
“公子,现在五日有余都还没有动静,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是徐昂的声音。
里面没人应他,只听见杯盖摩挲杯身的沙沙声。
“安神茶中加了朱砂催化,药效加倍,再这样喝下去就不怕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吗……”徐昂忧心忡忡地说。
只听到屋内茶杯盖上杯盏一声清脆的声音后,江浸终于开了口:“我即便担心她,可又能怎样?现在是震慑塔西漠族余孽的关键时候,要是就此放过下次怕再得不到这样的契机,索性那些只是安神药,短时间应该不会有问题……”随后他小声加过一句,“她要是醒来知道这些一定会天翻地覆的,我真的无法想象该怎么面对她,所以在她醒来之前我必须将所有事情全部处理完毕!”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在我的饮茶中下了药!江浸……是他!居然真的是他?……我的脚像灌上了铅再也挪不动一步。
“可是司空朔的尸首在城楼上暴晒那么久,素语若是要出现的话早该来了,那么多日都没动静想必尸身不会要了吧?”
听到司空朔的尸首这六个字,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像是被雷杀劈过闪断了电,耳朵蒙着的时候竟不知道是怎么挪到了门口,江浸还在沉思什么并没注意到我,只是徐昂惊愕失色地看到如木人般立定在门后的我后失口喊了一声,我至今无法忘记江浸抬起头后看到我时云晦雷发,惊耳骇目的样子。
我心中叫苦不迭,江浸啊江浸……我永远也不会想到害我的人居然是和我没心没肺笑吵打闹的人,居然是允许我随便花他钱银的人,居然是纵容我做一切事情的人,居然是我迄今最信赖的人,可偏偏就是如此亲近的人居然……我哽咽了一下,心中悲凉而生,隐约中还记得第一次在屋顶上他站在黄昏的日晖下毫无顾忌的大笑,阳光般的笑脸暖到了心坎里,我以为我会和他是一辈子的兄弟一生的朋友,哪怕天地不再我们此生都会长存,可惜……当一切梦想化为泡影的时候我堆砌起来的信任和希望只剩下了一具驱壳。
我将放满安神药的茶壶狠狠地摔到了他面前。
满地的青瓷茬子连同我的心和信任一起碎了满地,我忽想起司空朔,后,毫无留恋地上马绝尘而去。
寒风萧瑟,我只着里衣,在乱世狂奔的背上冻的瑟瑟发抖,嘴唇已经开始发紫,我依旧夹紧马腹向城楼方向冲,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如同刀割过,长街上的行人被我横冲直撞冲的七零八落,看过去狼藉一片,有人愤懑地扔过来扁担骂了我一句疯子!是!我是疯子,我真的只是疯子!我强忍着悲楚直奔河口城楼。
城楼下,路过的人低头埋过,神色匆匆。
城楼上,司空朔血迹斑斑的尸首被苍劲的西风吹得左摇右摆,凌乱的发丝杂乱地垂下早已看不清他的面庞,只是他的身形早已刻在我的脑海,他被悬首在那,死去多日了……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司空朔……我的眼眶噙满了泪水,怎么会这样?江浸答应我会救他的,他答应的!若不信守承诺又为何要这样赶尽杀绝,尸体是一个人存活在世的唯一凭证,曾经活的那样骄傲的司空朔,死后他竟连这点尊严都不给他……
城楼上的守城士兵此刻注意到了下面一直盯着尸身良久的我。
“哪里来的女子,还不速速离去?!”城楼上的守卫指着我高声说道。
我依旧触目直视,任凭风沙灌过我单薄的里衣贯穿我的身体,这些都不要紧了,我要带他走,一定要带他走!
“下面的女子可是没有听到?”守卫见我无动于衷又高嚷了一声,我心中已然凝上了恨意,他们一招手,齐刷刷五个弓弩手已经就位,箭在弦上瞬时射杀!
“谁敢动手!”随我而来的江浸喝令一声,城墙上冒出来的箭镝立刻收了回去。
我借着乱世的力流转上城楼,掏出袖中飞梅划过尸绳后,他的头狠狠地砸到了我的肩头,我没觉得疼,只是一直隐忍的眼泪霎时冲垮了堤坝……我紧咬着嘴唇将他放到乱世背上,鲜血的腥气充满了整个口腔,在他冰冷的身体紧挨着我的那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哭自己,哭司空朔,亦是哭他,曾经把我带到这片世界的鸿鹄叫我绝望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加一个你,江浸,为什么还会加一个你……
我吼了一声夹紧马腹刚冲到城门口,却又被拦下,待那些人看了一眼身后的江浸后撤开了阻挡的长矛。
他们的阻拦叫我心中拥挤的怒火顺势爆发出来。
我是如此信任你,我是如此信任你啊!!一切都负了!都负了啊!
在风中一声凄厉的呼喊,撕心裂肺。
绝迹的尘再次刮过我和他之间。
“无论你是什么人,也无论你和星殿是什么关系,我都会要星殿为司空朔的死,为整个塔西漠族人的死亡付出代价!”我抽出飞梅割下一缕头发扔给他后,我消失在了城门外……
背信弃义,这样的人我不想再见到。
割发断义,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