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早,云燕低回绕梁。
玉蚁醽醁,都算不得烈酒,于是酣睡一夜,自然酒醒通畅。
夔宫外有一条街巷,唤作北漓巷,巷中有漓树十数,春暖时,漓花落英,甚是好看。这处街巷不算繁华,但各色衣饰吃食,徽墨宸宣,却是极好。夔宫弟子不沾阳春之水,各类吃食用度,大凡都是由这条巷子的店家供应。
卓煜晨早而起,师兄燕小城已经买好早点,在东厢的食屋中候着。云莛坐下的时候,瞧见师兄脸颊依旧泛红,问了一句,“师兄可是昨夜饮酒?”
燕小城尴尬点了点头,“小酌几杯,就是酒量不好,现在还有醉意。”燕小城的酒量又何止是不好,早先初入夔宫之时,不止被师兄弟们放翻了多少次,几乎是沾酒即醉。若非昨夜所饮本就佳酿,今晨怕是到不了北漓巷中买来这些糕点早食。
“师兄还是要注意一些,浅尝辄(zhe,二声)止即可。”云莛用竹箸夹了一块梅酥,送进嘴中,有梅香留齿,回味无穷。
“师弟说的是。”
卓钰跟童岳依次进屋,却是不见徐凤来的身影,想必还未醒来。
“师兄早!”墨园之中并未有过多拘束,这样的问候,不过是一种礼貌。没人强求,但都会这般去做。
正待卓煜坐定之时,墨园之中,有一处冷声,乍破宁静。
“青园秦先时携赤纹问剑墨园卓煜!”这声音不大,却有种凛然刺骨的寒意。
夔宫之中,各园问剑是要到星台之上比剑对决。但被问剑者有权选择不去应战,只是这般,就不免会为他人耻笑。
秦先时是青园五品弟子,且在五品这一境界已经浸淫两年之久,又习得夔宫离火剑,实力在夔宫这一辈中已是不俗。他孤身一人,前来墨园问剑,说是挑衅,其实也不为过。因为他问剑之人,不是墨园大师兄燕小城,而是初入墨园,且实力仅仅六品的卓煜。
一品之隔,实为天堑。
于是食屋中的墨园众位师兄弟都出了厢门,望着那位抱剑而立,于墨柳舞枝中青衫帻巾的秦先时,没有说话。
秦先时神色不改,又开口道,“青园秦先时携赤纹问剑墨园卓煜!”他说这话时正对着卓煜,因而这便是最为直接的挑战。以剑叩问,岂能不战。
“秦先时,你这是什么意思?”童岳心中不快,上前一步,厉声喝问。
“问剑而已,何必紧张。”
“你明知卓师弟今年方入夔宫,且武道实力只得六品,你这般前来问剑,又是什么意思?”对秦先时这般行径,童岳自然气愤不过,“你若要来问剑,不妨先问问我童岳手中雁丘剑。”
“手下败将,也敢言勇。”秦先时轻蔑一笑,童岳入试之时,正是秦先时守星台之关,令童岳落败,“试问你墨园,而今除了燕小城,又有谁能与我一战?”
童岳一听,心中更恼,却是想折身回屋,取剑来战,却被燕小城用手拉住。
秦先时没理会墨园众人,接着说道,“琴道末流,师兄本不欲理会,只是拗不过我等常年欲往谪玉轩,方才应下芸娘所求。师兄不意昨夜所辱,然先时不恚(hui,四声),岂能甘其所受,今日前来问剑,却不知卓师弟可敢应下?”
没有人会明白顾山山在青园一众寒门弟子中有着怎样的威望,然而秦先时的一席话,却是告诉此处所有人,青园有山名顾,而不可辱。
“几时?”卓煜缓缓开口,并未拒绝。
“此刻!”
“可否用过早饭?”
“可。”秦先时转身离去,自是前往星台等候。
“卓师弟,为何要答应他?这般人物,完全不必理会。”童岳扭头过去,对卓煜说道。
云莛已折身回了食屋,燕小城盯着卓煜,轻声问了一句,“可有把握?”自然不会是担心卓煜落败失了墨园颜面,只是怕卓煜强自逞能,无端伤了自己。
“三成。”卓煜微微一笑,也返身回食屋之中,梅酥趁热佐以腊味米粥,方是最可口入胃之时。
星台之上,秦先时抱剑而立。一袭青衫,风中舞袂。此时星台之侧,已有数位夔宫弟子,瞧见端倪,凑了过来。
青园乃寒门,顾山山是青园之首,寒门不可辱,自是顾山山也不可辱。昨夜卓煜一曲,却是生生将那巴掌掴(guo,一声)在当时青园众人脸上。
秦先时望见墨园一干弟子前来之时,嘴角笑意愈浓。大道三千,以武为先。纵你琴音冠绝云夔,又有何用?云洲以琴封王,八百年乃得一人,又岂是你卓煜能够望其项背的?
卓煜卸去剑身藤布,缓步走上星台,手中所握,正是初入夔宫所持那柄铁剑。剑身黯淡,朴实无华。
“墨园卓煜携剑墨玄,应秦师兄问剑!”卓煜反手抖腕,立持剑柄,对甲字星台之上站立良久的秦先时说道。
“青园秦先时,剑赤纹。”于是剑身出鞘,有赤色纹路蜿蜒剑身,恰若火蛇,灼热周遭。
未待卓煜有所动作,秦先时跨步而趋,剑身横握,朝卓煜袭来。
那柄赤纹剑剑身凝泛红光,离火之势已然汇聚。横剑而来的秦先时,甫一出手,便是离火七剑中剑势最为迅疾的燎原之式。星火燎原,转瞬千里。
卓煜盯着那柄剑,不由暗叹一声好剑,仅用赤铜配以星铁,便可铸出这般品质的好剑,那铸剑师当真不凡。他立剑于身前,开始动作。野火燎原之时,最好的办法便是自燎枯草于身前,于那万般绝境中求觅生机。
于是卓煜立剑燎原,以对滔天火势。
墨玄剑,剑长二尺七,通身墨色,临沧卓庆之仿云洲十大名剑玄黓(yi,四声)所铸。
墨玄与赤纹相接,刹那星火对撞。卓煜剑身一平,以剑面避过赤纹离火之势。两人身形相掠,错落之间,卓煜诡异换剑左手,于半空中侧身划出一剑,剑起横江,欲灭燎原离火。
秦先时惊愕之间,反身沉剑于前,旋即做拔剑之势,剑起扬天之时,有火光化虚,成弧月之状,与墨玄所舞横江剑意,撞于虚空。元力相击之后的巨大震荡,让卓煜同秦先时二人不由朝后退落十数步,在临近星台边侧的地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星台之下,夔宫弟子无不惊叹。在此问剑之前,又有谁会想到,仅以六品战力对敌的卓煜,会与秦先时战成这般情形。但卓煜心中却未起波澜,他所施展的武道境界并不高,然而以沧浪对离火,本有相克之势,却未曾料到秦先时的离火之剑能有这样威势。于是他剑起再落,平江旋潮,不给敌人丝毫喘息机会。
旋潮即至,当有大浪濯岸。秦先时心中苦涩,脚步状似踉跄,漫走无端,虚持剑柄,仿若行于星云之端,不见踪迹。离火剑第七式,星火。若漫天繁星,无迹无形。
潮可拍岸,又何敢涌星?
然而刹那之间,旋潮尽殁,剑势巍峨起于连山,十万流波,作观星之台,仰首摘星,灭其光火!
山势转瞬即成,星火漫走虽无所迹,却被连山谪落,落垢凡尘。秦先时胸膺受创,剑停之时,竟有府脏之血从喉间流溢,似要漫出牙关,却被他生生咽下。
凄然一笑,他拾过台边剑鞘,划剑入鞘身,沉默离去。
一战而败,从此青园秦先时,将沦为夔宫笑柄。
蚍蜉撼树,可堪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