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早已停歇,流波内外,河山茫茫。
李彦吾走在积雪渐消的参天林木之中,脚下踩着经冬被大雪掩埋的一地落叶,他抬起头,有些伤感地看着那些零落满地已然残破的树叶,心中不由得想起一些记忆中模糊却依旧清晰的往事,一些悱恻却已不再缠绵的旧事。
他记得那年他初到司徒家的时候,还只是一名临淄城中的落魄秀才,苦读诗书二十余年而落魄潦倒无所成就。司徒府那时要招幕僚,而黄金榜上龙头未望,怀着抑郁不忿心思的他来到司徒府中,却依旧未有受人待见,本是自诩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他赫然提笔,在司徒家围墙之上写下那首齐人士子为之振奋传唱的词曲《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型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nen,四声)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在词中流露出那般醉酒填词,不忿世事却又豁达洒脱心态,被那时一个粉色裙装的少女望见,她将他领进府中,她将他引荐给了自己的父亲,她劝他要有男儿抱负,她叫司徒小小,以后的齐国帝妃。
司徒小小说,李彦吾,你那么聪明,怎么不习武呢?于是他李彦吾拾剑而修,为她习武。司徒小小说,李彦吾,你那么聪明,怎么不学符阵呢?于是他李彦吾抛却诗书,开始研修阵法符箓……
二十年来一事无成,仅仅只是一名志大才疏的落魄书生,会吟得几首酸词,就连在临淄城谋生的手段都不曾拥有,就在他心灰意冷,欲要凭借自己的诗词流连烟花巷陌的时候,司徒小小,那个温婉若珞珈山上笑靥樱花一般的女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司徒府中,十年埋首,他一步跨虚,而成众人欣羡的世间强者,武道阵符,他无一不通,无一不晓。甚至连佛法经典,都了属于胸。他曾与珞珈寺图澄大师舌辩三日而不分胜负,成为至交好友,也曾剑引淇水,斩落水中长蛟。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成为她厮守终生的伴侣,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那样的实力,即便是在司徒府中,他也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地位,然而当他打算向司徒鹤提亲的那天,他所挚爱的那人,进了皇宫。
她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帝妃,而他,入朝从仕,跻身楚国清流之列,成为她帝妃之位的后盾屏障,只是为了能够时常进宫见她一面。可是那日城破,你为何只身跳下城楼?
万千人该死,但不该是你!
李彦吾已经在流波山中待了数月之久,他手中仅仅只有半张残破的画卷,然而就是凭借这张残卷,于夔宫中观流波山势半年之久,不断推演,才寻到了这里,寻到了可观流波万里碧涛的望碧崖。他知道此处有令天下武者觊觎的神藏,而那,也是他所需要。
他要进幽都,要斩下那该死之人的头颅,要将它放在她的坟茔(ying,二声)之前。然而仅仅凭借此时他的实力,还做不到。或许很久以后,他能够达到那样的程度,然而此刻,他已经无法等待。
他走过的那些痕迹,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只有这座山林知道他的存在,知道此时流波山中有着这么以为强大的修行者存在。
然而李彦吾突然停下来脚步,没有在动,因为他看见了一道身影,朝他走来。
这个男子的脚步异常缓慢,他不时朝着四周张望,鬓发如雪白发随山风摆漾,眼瞳深处却似藏有无尽星海,闪烁异常。然而他的身上,闻不到人的气息。
妖!至强荒兽,已然脱离兽体幻化人身,已然能够凭借人族躯骸得享天地庇佑。而云洲之中,已经不知多少岁月没有流传妖的传闻。
只有道的境界跨入虚境的荒兽才能够化形为妖,因为妖的实力,最弱也是人族虚境龙象的存在。然而他们本身就是凭借强悍的妖身而立足云洲,因而一旦跨入虚境,那便远超人族龙象境界的虚境强者。
李彦吾看着那个向他走来的男子,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夔城之时他便听闻流波山荒兽中有一至强存在,乃是堪比人族天启境界的强者。他有些自哂地冲着自己笑了笑,因为他发现眼前这名男子的实力远比人们流传的要强上许多,在他看来,即便澹台玄烨亲来,也至多保命不死而已。
而那个男子,在看见李彦吾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笑意。他很平静地看着那袭青衫在风中舞动,看着那个嘴角显现的诡异笑容。
李彦吾蓦地开口,对着那个男子问道,“非得一战?”
缄(jian,一声)默不语,然而沉重的点头却是在告诉李彦吾这一战不可避免。男子白袍,袖口灌入长风,举手袭来,便似雷霆炸裂。
凭借袖中长风开道,男子脚底元力一抵,借登山裂地之力,手中诡异浮现一柄长刀,朝着李彦吾劈斩而来。
李彦吾没有再笑,他平静地看着那凭借风势,扬手而来落下的一刀,只是于腰间抽出一柄三尺长细的软剑,剑身薄若蝉翼,通体凝滞寒光,与空中元力瞬间融于一体。然后他抬手,横剑,朝着那柄落下地长刀元力所结虚影,扬剑一迎,一道剑影与那长刀相接,山林之中,巨大的元力波动使得那些古木震颤,惊鸟盘旋而不敢不下。然而刹那之间,周围无数林木尽数在这元力漩涡中毁去,木屑横飞,转瞬虚无。
那剑身之上的剑意道融天地,仿若与周围凝为一体,就像这天都与他一道一般,此刻,他就是天地,代天而诛罚人间苍生。这便是天启,虚境四境中最为接近天道的一境。比之破虚之后开始辟开自己的大道之路,天启对于天地的掌控更加细腻。
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在夔宫墨园之中担任教习一职的李彦吾,竟然会是天启境界的至强者。
那男子立于半空之中,持刀看着李彦吾,见他轻易挡下这样一刀,却没有恼怒。于是刀势再起,携带山岳横来之威,就像一方巨印,朝着李彦吾继续砸来。
那青衫未有动作,只是横剑而挡,将那巍峨高山隔绝剑身之上。没有过多花哨的剑招,甚至看不见李彦吾是如何调动天地之间的元力,然而就是凭借那样一柄薄剑,那样一身瘦弱之躯,硬是接下了持刀男子携风带山的杀伐长刀。
很多年前当司徒小小劝说李彦吾习武之时,曾向齐国书剑门引荐他,也正是因为那次引荐,使得书剑门又出了这么一位堪称宗师级别的大剑师。李彦吾于书剑门中,以半部《春秋史鉴》得道,因而他的剑,乃是以浩然气养蕴剑势,得天地亘古之变迁,无杀伐而自成威势,见春秋而尽得大道。这样的剑法最易隐匿,不见剑出而不知剑势究竟为何?也正是如此,李彦吾才能够藏匿云洲,乃至于隐入夔宫之中。
然而此时李彦吾的剑比之当初所修行的春秋剑又多了许多感悟,乃至于在他的剑中可以见到澹台家连山剑的影子。临淄城破之后,李彦吾遍走云洲,博采众家,将其所见,尽皆融于春秋一剑之中。此时面对那陌生男子那般凌厉不见颓势的刀法,他的剑,自离开临淄城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鞘。
这样历经坎坷的剑,比之从前,少了几分凛然,多了一道沉淀。剑非杀伐,而止于杀伐;春秋乃时岁,而别于时岁。一剑而得天地之意,正是天启之后的无上境界。漫走云洲不知几何岁月,李彦吾的剑,终是成了他自己的那柄春秋剑。
但陌生男子的武道境界比之李彦吾来讲并不逊色,他运力一压,将刀芒压向李彦吾,想要凭借巨力将李彦吾的剑势完全压制。大道千种,这样以力破道的方式,乃是最为直接也是最为恐怖的一种。因为施展这样招式的人,对于自己的力量,一定异常自信。
李彦吾感觉到了这样的压力,因而他瞬间抽身而去,避开那强势压下来的千钧长刀。
陌生男子持刀而立,端详着李彦吾云淡风轻的神色,没有恼怒,却是一笑。比之李彦吾的笑,他的笑,更加张狂,更加恣肆,更加带着天地间不可违逆的强势。
笑声戛然而止,一道虚影自那男子身上浮现。白虎,天地神兽,自男子头顶化虚而出,朝着李彦吾咆哮而至。
这道虚影比之澹台鸢所凝放的夔兽虚影不知神似多少倍,这样的神似不光是境界上的相似,更为重要的是,这道虚影就像是与男自融为一体一样。然而李彦吾知道这并不是相融一体的幻兽虚影,这就是他,就是那个白袍男子。
他,就是那只白虎。流波妖尊,山君白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