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幽都。
巨石砌成的城墙之上,楼堞(die,二声)交错林立,古木栏檐,青石沉珂(ke,一声),让这巍峨千里的城墙肃穆一片。城中旅肆不绝,屋舍栉比,石砖铺路,车马络绎。皇城之中更是金龙墨虬,玉阶珠帘,流苏帷帐,凤彩琉璃,极一洲奢华而尽于此。
城墙之上,一个男子穿着墨色长袍,衣袖之上,印有真龙盘踞纹路,紫金轩冠之上,无一物点缀,只是浅浅印有一道龙纹印记,包括他此时所着云靴,也隐隐有龙纹浮现。他的身后,一名同样墨色衣衫的男子躬身立在一旁。极目远眺而去,在这幽都城墙之上,可以一览千里之外山河景色,这里的高度,仅仅比皇城摘星台略逊一筹而已。
此时黄昏渐渐落幕,残照红彤,映着远处群山列岫,将这片天地,尽皆染上了红色。夕阳斜照,在城墙之上将那人的身影远远拉长,就像是一道遥远的回忆,顺着这样的身影,在男人脑海中浮现。
二十年前,幽都。
一个男子站在玉龙门外,盯着百丈城墙上昆玉所雕“幽都”二字,笔力遒劲,徽赫连天。
那男子入城,他走得很慢,轻缓徐步。玉龙长街直达皇城,街道之下,符文遍布,将这座万年之久的皇城拱卫至今。玉龙长街周围,通衢横纵,交错相连,亭台歌楼,古寺碑林,于那份沉厚中透露着沧桑,显现着威仪。这就是幽都,慕容修集半数云洲之力,靡费百年所建,受天之庇佑,万古不朽。
并肩王府就坐落在玉琼长街之上,曾是煊赫一时的所在,而今却是野稗杂草丛生。零落残缺的碧瓦砖石间,那些往昔风景在模糊中清晰,又在清晰中模糊。
那男子只是从并肩王府路过,没有驻足,他等了十年的漫长,又怎会因为一座王府的兴衰而停留。而另一个男人,还在皇宫中等他。
男子来到皇城玉华门前停下。仰望着这座极尽奢华的城阙,碧瓦琉璃间的记忆和悲恸在他眼中闪烁。那夜,他正是从这道门,抱着他挚爱的妻子,于乱军中杀出,流血漂橹。而今鲜血拭去,风景不殊。
皇城戍卫金甲威仪,持仪仗拱卫城门。他们并不认识这个男子,这个玄衣如墨,儒雅飘逸的男子。然而只是一瞬之间,这个男人便腾空而起,踏步青云,越入皇宫。只余下瞠目结舌的皇城校尉,戣戈怵立。
虚境第四境,破虚!只有真正的破虚强者,才能够凭虚而立,翱翔万里长空之上。
“慕容尧,出城一战!”这声低喝,贯彻雷云,在幽都中,掀起滔天波澜。
多少年没有人叫出慕容尧这个名字,那些原本有实力的叫出这名字的人,早已被诛杀殆尽。他是皇,是孤家寡人,又怎能让人知晓他的名讳。然而今日,逆天强者,携雷殛(ji,二声)之势,踏云而来,问城一战。
太和殿中,那个端坐龙椅,衮服华袍的男子,缓缓起身。这一天,他亦是等了十年之久。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他的同母胞弟,那个为了他杀尽天下之人的男人,今天,回来了。回来,要将他的剑,插进他哥哥的心脏。
腾空,踏云。虚境,破虚。
“十三,你回来了。”他说的很慢,很柔,声音略带磁性,似乎在迎接多年未见的亲人回家。是的,回家,这个抛弃了所有人的家。
十年了,慕容尧想着这个男人最终会老死天涯,结果他还是回来了。天启之后,而成破虚,他终究是踏出了那一步。可是,回来又如何,当年的事,已经无法改变了。
“为什么?”那男子看着慕容尧飞来,看着他曾经敬若神明的兄长,问出了他埋藏在心里十年之久的质疑。
是啊,为什么?
弑父杀兄,荡尽天下;黄袍之后,孤家寡人,为什么?
浩浩皇城,两个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遥相对立,久久不语。
那夜未央,他提剑问他,弑父与否?他说没有。于是他擐(huan,四声)甲执兵,杀进东宫,为他斩下那人头颅;于是他悬剑玉门,只身扞(han,四声)蔽,为他挡下十万雄兵;于是他负剑荒洲,白衣胜雪,为他荡尽四方犨(chou,二声)寇。
可他为什么,还要玉杯鸩酒,设下杀局?
“为什么?”男子跨步,携天地之势,倾轧一切。幽都之中,弱者跪伏。这种威势,原本就不是他们能够承受得了。即便一些王侯武将,在这浩荡威势之下,依旧宛若窒息。
然而他质问的是帝王,燕国帝王。这个云洲最为强大帝国的无上王位,谁不会觊觎,谁不会猜疑,谁不会将它紧紧攥在手中,哪怕一点也不愿分给外人?要怪就只能怪你为何会如此强大,强大到让我即便登上帝位,即便借助真龙玉玺之中的皇道龙气,依旧没有战胜你的把握,我埋下十万雄兵,只为买你一颗头颅,而你为何不死?
那么多人为你挡下四方投来的箭矢,那么多人为救你性命不惜投死,那么多人甘愿成为你脚下的一抔黄土,那么多……那我又算什么?究竟谁才是燕国的帝王?你若不死,我又如何能够坐稳这偌大王位,如何俯瞰这云洲苍生?
“为什么?我是皇,我是这亿万幽燕的主宰,生杀予夺,谁敢违逆。”慕容尧气息一荡,与那男子所荡滔天威势相抵殆尽。
男子沉默,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不相信那个疼爱他的兄长,会是残忍杀害他妻子的凶手。然而此刻,他心死哀默。
“战吧!”这滔天的仇恨,只有仗剑来平。
那一战,燕皇慕容尧折陨太和殿前,新皇由是登基,改元天佑。
那个持剑来战的男子叫慕容昌,燕皇慕容昌。
此时慕容昌远眺河山,将这一片锦绣收入眼底,他的身后,那个墨衫男子一直沉默不语。
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思虑什么,一袭黑色衮服的慕容昌此刻的目光显得有些深邃。他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兄长,成了这亿万幽燕的王,然而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着当时那一剑穿透那人胸膛的场景。鲜血汩汩而流,那个男子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这方河山,从今以后,将由他守护。是的,从此以后,他就是这亿万生灵的守护者,是这个帝国的守护者,于是他必须要做很多事,必须要承担许多责任。这担子很重,然而他不得不去做。
身后躬身而立的男子一下子想到了曾经伴着燕皇在这里吟赏烟霞的女子,想到了那个因病而逝的独孤皇后,自独孤皇后离逝之后,王的身影,显得愈加孤独。
慕容昌没有转身,只是望着前方河山阡陌纵横,对着身后的男子说道,“崔秀,今年朝试,就选在祁阳关吧。”
谢玄安奏与燕皇有关荒洲叩关的奏章早在月前便进了太和殿,而昨日云隼(sun,三声)北来,却也证实了先前的猜想或者预判,慕容昌沉思一宿,终是定下了今日的决策。他要将祁阳关作为这次朝试大比的地点,要通过这一次战役将这一届燕国的年轻强者尽数遴选而出。他要让他们见识到最为纯粹的杀伐,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成为燕国的中流砥柱。
他要北溯荒洲,他要南平楚国,他要让这锦绣乾坤,亿万云洲,尽数成为燕国的土地。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真正做到守护自己的国家。
作为青琅崔氏这一代最为优秀的弟子,秉掌燕皇玺印,崔秀表现的极为淡然,没有插话,没有接口,因为他知道燕皇的话并没有说完,于是他依旧躬身,但却没有貂宦所有的卑躬屈膝,表现的平静自然,不卑不亢,等待着慕容昌接下来要说的话。
“朝试提前,三月月初,我会在祁阳关内,校点沙场。另外,告诉天下,无论燕楚子弟,只要进了三甲,都有机会进崆山观龙渊剑璧……”
翌日,燕国三十四郡传燕皇谕檄(xi,二声),士子尽赴阳关。同日,燕北龙骧,虎贲,白雉(zhi,四声)三军合十一万将士,奔赴祁阳。
兵燹天下,云荒二洲于祁阳关外,纵论天下。